傍晚时候,青州国都城外五十里的天空泛起了铅灰色的乌云。随着黑压压的乌云翻卷着直逼远山,明净的天空迅速黯淡了下去。一层沉重的云翳笼罩在了国都和远山的头顶,阴的令人心颤。
急遽的跑马声自远方传来,一行人数十匹战马,皆是披坚执锐,迎风疾行。
冷风如刀割在骑马人的脸上,无一人动容。脸色仍是坚毅如铁,战马呼啸而过。
当先的一人穿着华贵,身侧并未配刀剑,一身将袍也只是拢在身上随风鼓动。
他始终眸色清冷紧盯着前方风雪呼啸,身后无数匹战马狂奔疾行,想要赶护在他的前头,可无论侍卫们怎样扬鞭策马,终究无法超过他胯下的那匹千里马。
千骑里马上的人本没有一丝表情,也不呼喝胯下骏马,只任它自行奔跑,骏马越跑越欢,速度也越来越快。不多久,身后的那些军中战马就被它远远的抛在了后面。
“叶将军!请稍等!我等坐骑实在是追不上您啊!”风中依稀传来身后人的叫喊。
叶衍忍不住笑骂着拍打胯下的骏马追风,“你啊你,可真是没出息,以后有的是你奔驰的机会。”
骏马追风像是回应主人的话语一般,高高的长嘶了一声,然后将速度慢慢减了下来,驻足在原野之上。
叶衍回首望过去,许久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只得骑在马上吹起了口哨打发时间。
“驾!驾!”一阵策马的呼啸声从远方传来,从他们相距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驰来,目标也像是远方的国都金陵城,叶衍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那群骑兵慢慢朝自己涌过来,他们身上的衣甲不是青州普通军士的打扮,而正是他一手建立的羽龙军,白羽蓝甲,呼啸而来。
那一行骑军约莫有百十人,远远从阴沉天幕下驰来,在通向金陵的唯一大路上,不可避免的与叶衍对了眼色。
战马长嘶,无数骑军陆续疾驰至他的身前,纷纷翻身下马,为首一人瞥了一眼骑在马上一脸闲散表情的叶衍,身子不得一阵,连忙抱拳下拜。
“末将参见叶将军!”
叶衍抬眸看了地上跪拜的人一眼,眉锋不懂声色的一挑,淡淡问道:“你认得我?你是何人?”
为首那军士垂首沉声回禀:“末将乃是飞龙帐下百夫长赵德敬!羽龙军士岂有不认得将军的。”
“要到哪里去?”叶衍也跃下了马背,伸手将他扶起。
赵德敬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奉国主诏令,前往金陵。”
叶衍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移向了远方,看着那里渐渐腾起的雪尘烟幕,唇角不经意的勾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他笑了笑:“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一边笑盈盈的说着话,一边俯身从赵德敬的腰间抽出了随身的佩剑,“我不在军中的这些时日,大家都还好吗?”
“秦二狗他娘的寒症可有起色?伙夫老柴家的婆娘是否真的休了自己男人?潜龙帐的老船身子骨还硬朗吗?······”
叶衍淡淡说着,“刷!”一声!剑刃铮然出鞘,剑身如秋水般明亮,剑气直破眉睫,叶衍不禁低声赞叹一声,“西荒的冶铁技术果真是东朝之首啊!”
名为赵德敬的军士神色忽然就变了,足下猛然一踏,立时便暴退出了五六丈远,他身后的上百匹战马早已汇聚在他的四周,长刀霍然出鞘,直指仍一脸谈笑风生的叶衍。
自称赵德敬百夫长冷冷一笑,看着叶衍:“叶将军真是好眼力,我等改换妆容一路行来无一人识破,各地官员甚至还热情挽留,将军真不愧是当时名将!只是不知您是如何看出的?”
叶衍不置可否,笑着说:“羽龙军是我一手创立,军中的弟兄也是许多年前就跟着我的,十之八九我都还是认得的,更何况,羽龙军向来就只听我一人号令,即使是昭王国主也无权宣召······”
叶衍话音未落,长刀霍霍之声已迎面而来,叶衍只静静看着朝他合身扑来的赵德敬,身形一动未动,只听千里马追风陡然一声嘶鸣,前蹄高高跃起,马蹄生风,带着千百斤的力道直接便踩在了来人的胸前。
一口殷血立刻飚出,赵德敬的身子如飘零的柳絮般,粗壮魁梧的汉子被马蹄一击,立时萎顿了下去,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他艰难的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来:“杀!”
叶衍双眸一凝,足尖一点,身形已如闪电般穿梭进了这对假冒羽龙军的西荒奸细的阵中,剑光凛冽,似光如电,身形翩转间,鲜血彪溅,光影刹那间已有十数名骑军中剑落马。
青州禁卫军此时也终于疾驰到了交战的阵前,看着叶衍将军正与羽龙军厮杀,起先不由生出些疑惑吗,然而毕竟不是蠢笨之人,稍一寻思便反应过来。
“弓箭!”话音一落,青州禁卫军众侍卫立刻便停马取弓搭箭,对准那数百匹战马和马上的骑军,准备进行一轮攒射。
“放!”
第一轮箭雨曳着寒风破空而起,还未来得及听到敌人的惨呼,立刻便又是第二轮的箭矢迎空射出去!
青州禁卫军负责国都禁城安宁,实力本就不弱,数轮箭雨攻势过后,见叶衍势单力薄立刻便下令策马冲锋进了西荒的军阵中。
叶衍剑光所到处,不停有人惊呼落马,背上无人的战马在他的周围越聚越多。短短不过片刻,已经有二三十人死在了他的剑下,一时之间,不少胆怯之人生了窃意,脚步虚浮不敢靠前。
叶衍的身边渐渐空了出来,他瞅准时机,手压唇角响亮的吹了一声口哨,折身从厮杀中疾行而出,他的爱驹追风暴风一般驰来,猛地就冲散了追杀来的西荒军士,叶衍翻身上马,呼喝着追风往远方跑出去两三百步后,勒马回身,风般迅疾的从马身侧的革囊里取出了一把雕花的长弓,然后又闪电般的从囊中取出了三支羽箭,神色一定,同时搭在了微颤的弓弦之上。
“许久都未碰这弓了,也不知退步了没有?”他低声呢喃了一句,然后电光般抬眸。
他微微阖目凝神,沉寂了片刻之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噔!”只一声巨响,三箭齐发!
长弓劲力十足,箭矢去势更是凶猛,虽隔得遥远,不在一般弓弩射程之内,然而他的雕花弓的劲力却不比轩辕长射弱,三只齐发,在空中拉出“嗖!”的锐响,三只羽箭散落阵中,顿时一串血肉贯穿的声音,叶衍面无表情的看了看,摇头叹气:“确实生疏了些。”
说是如此,但他的箭却是例无虚发,三支箭分别命中了三个敌人,尽管并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贯穿敌人的喉咙,但也是一箭毙命,三支箭对应着三个骑兵,纷纷哀嚎着落下马背。
那些西荒奸细已经杀红了眼,毕竟人数占优势,青州禁卫军的实力本不逊,可这些西荒人却是更加勇猛,渐渐地,那些禁卫军已经败退到了一旁,这些西荒军即使是主将死了,也依然会将最后的绝杀命令执行到底,叶衍蹙了蹙眉,暗道自己有些托大了。
天空中飘起了零星小雪,细细碎碎的从苍空里坠落。
没有人看到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是何时出现的,他就站在那里,一袭兜帽黑袍将他的整个身躯覆盖,寒风扯动着他的黑袍呼啦啦的响动,大风扯掉了他的兜帽,一头雪白的长发在空中飞舞。
西荒人注意到他的手边握了一柄骨鞘乌黑的剑,剑端镶了一颗幽绿的宝石,在日光下闪耀出狰狞的光辉。
数十匹西荒军马结成了冲锋的战阵,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有一股危险的感觉从哪个老人的身上迸发出来,战马呼啸,刀光霍霍明亮,直冲向那个老人。
老人的目光平静而幽深,他凝视着前方,战马奔腾的地方,微微沉吟片刻闭上了眼睛,而这须臾之间那些明亮刀刃已经到了他的头顶,凌空斩下!
老人忽的怒目圆睁,眼中闪出凛冽的精光,那些劈砍下来的刀锋不知为何“嘭!”的一声脆响,整片刀刃尽数碎了开,片片崩碎散射,骑在马上的军士来不及反应过来,眼前的世界便变成了一片通透的殷虹,没有惨叫也没有哀嚎,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一般,身子软伏到马背上,被惊恐的战马驮着跑向了远方。
然后,收剑,气息甫定,再度微阖双目,寂静的像是一棵树。
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他收起了剑,就站在那里,像是一颗经历寒冬而不弯的雪松,他的身子已经微微有些佝偻,可就这幅虚弱苍老,站立在荒原雪地上,仿佛与大地融为了一体的身体,却好像化作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雪海高峰,一旦拔出了剑,就没有人能从他的身边过去。
又是一批西荒骑兵朝他冲杀过去,比之前更加的凶悍不畏生死,那股决然的杀意连老人也微微有些动容。
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那些沸腾铁蹄,他拔出了剑,足尖一点雪地,身子不可思议般轻灵弹射了出去,一瞬间极快速度,让他与那些骑兵的战马擦肩而过,剑作龙吟,剑气纵横而起,一阵连绵的清啸游荡在天地雪原间。
没有人再敢上前了,因为他们只剩下不到五人。
叶衍对着青州禁卫军厉喝一声:“将他们拿下!带回金陵请国主发落!”
“诺!”众人齐声领命。
他缓缓策马走到了老人的身边,翻身下了马背,恭敬的朝老人行了后辈的礼节,轻声道:“弟子拜见师尊。”
独隐看了看他,眸色恢复了宁静,缓声问:“衍儿,你怎么是这幅打扮?”
叶衍衣着凌乱,脸色不知为何有些泛红,像是喝醉了酒似的,这样看上去简直极像是个放纵不羁的浪荡纨绔模样。
叶衍笑了笑:“昭王宣召突然,未来及好好打扮。”说完,他便立刻反问道,“师尊此次下山是要去何方?”
“下山自然为了上山。”独隐抚着花白的长须,悠然说,“此去焱山。”
独隐顿了顿,瞥了一眼这名离宗多年的弟子一眼,说:“世人只道你是当世的名将龙羽,可却不知道你入世之前却是我的首徒弟子,更莫提你那书画双绝的文士身份,乱世的帷幕已然在雁回拉起,凡是心怀天下的人谁也逃不了被逼上沙场厮杀的宿命,你也一样。”
叶衍颔首:“弟子资质愚钝,未能领悟师尊所传授的剑法真谛,一直沉迷外物潇洒妄为,但无论世人知否,弟子定不会有辱剑宗威名。”
独隐幽幽叹气说:“你的资质已是难求,可若是想要继承剑圣之名却还是差了些,我也知道你心中并不在意这样的虚名,可为师心中还是觉得有愧于你。”
叶衍展颜一笑,眉宇间尽是无谓的神情:“我也是有自知自明的,怎么会怪师尊呢?不过师尊今日来寻找我怕也不是只为了叙旧吧?”
独隐的眼中露出赏识的目光,沉吟片刻后,缓缓道:“我有事求你。”
闻言,叶衍顿时神色一敛,微微躬身肃穆道:“旦听师尊吩咐。”
独隐伸手将他扶起来,悠然说道:“你的师弟也将参与这场乱世烽火的英雄际会,他是皇子,也定会是东朝将来的君主,但如今毕竟势单力薄,我想让你助他一臂之力。”
叶衍怔了一怔,他离宗多年,并不知道这位师弟的事情,于是开口问道:“他是?”
“皇七子——慕容周。”这个名字缓缓的从独隐的口中吐露,这是叶衍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名字,独隐的唇角浮现出一副心满意得的笑意,淡淡说道,“不用多久,整个东陆都会传颂他的名字。”
无边的雪和风混含从耳畔呼啸过去,将独隐的话撕扯的有些黯然模糊,叶衍沉默了片刻,终究垂首躬身,答了一声:“诺。”
独隐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之后,旋即便转身欲离去,可刚走了没几步,却又忽然转过了身来,有些默然的问道:“你已经晋入天命了吗?”
叶衍微微垂首,恭敬的回答:“是,两年前就已晋入。”
独隐手扶着花白的长须,含笑点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虽然你的资质不及颜孤,但你这般年纪就晋入了天命,让为师很是欣慰。”
他微微叹了口气,仰首望向了阴云密布的天穹,若有所思道:“观世入微而闻息,坐照通明入含光,不惑知天命,清净再无为,至于须臾······为师一生也不过徘徊无为境罢了。”
他展颜一笑,花白的须发在飞雪中微微的颤抖起来,若有深意地吐出一句话:“而汝等尚且年轻,前途无可限量啊!”
“又下雪了。”樾辰仰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低喃了一声,他的眸色清冷如常,兽甲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依旧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些愁绪,“可即使下再大的雪,也依旧遮盖不了乱世倾覆下的鲜血和冤魂啊。”
细小的雪花毫无阻碍的落到了他的一身玄衣上,樾辰也不再用术法来阻挡这些飞雪的飘落,只在怀里莫儿的身上化了一个小小的‘障’,不让他受到风寒侵扰,毕竟婴孩的体质太过虚弱了一些。
他低头俯视着山崖之下厮杀过后的战场,白雪被鲜血浸染,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目光落到怀中的小莫儿身上,自言自语道:“凡人的身躯终究还是太过脆弱,龙血浴身倒不失为是个好办法,只可惜龙血本身就是剧毒之物,凡人哪怕沾上一点都要肉削骨烂,看来在找到龙血之前还得先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啊,你怎么看呢,莫儿?”
闻言,莫儿顿时睁开了一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然后呜呜呜的唤了几声,怔肿眨了眨眼,雪白的小脸两颊冻出了两篇樱红,煞是可爱。
樾辰低头笑着对莫儿说:“那么决定了,我们接下来就去东海走一趟!”
樾辰自顾自的低声笑笑,许久沉默之后,他忽然低喃了一声:“唉,所谓缘分造就的相遇,其实都是因为心底的寂寞啊。”
言罢,他便转身融进了漫天的风雪里,毅然决然的往风雪浓密处行去,寒风将他的玄色衣袂撕扯出猎猎飘舞的呼响。他行走在孤独漫长的一生里,往一片呼啸声中去,漫漫长路,他怀中的小婴孩,他的小莫儿也终于在岁月时光和神赐之印的洗礼下渐渐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