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大地
夕照时分,东朝边疆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从绚烂的落日光辉里走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这人身穿一袭墨色玄袍,衣袍之上隐约有斑斓繁杂的花纹闪现。
他背负一柄绝长的古剑,连同剑身也被黑色的布条缠绕包裹着,那样漆黑的颜色仿佛就要和整件衣袍化为一体,融进即将到来的深沉夜幕里。
碎金一样的阳光肆意泼洒下来,映照着少年的脸色格外得苍白。
似乎是刻意想要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似的,玄色的衣袍将他整个人都罩住,黑色的风帽遮住了他的脸庞,让人无法一眼看清他的神情样貌如何。可尽管如此,远远望去,还是不由让人心里一颤,隐隐有悲意横生,绝不敢再无端的去多看第二眼。
少年来到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酒楼门前,静静的站在酒楼的大门外许久,并不急于踏入其中。缓缓仰首抬眸看了看眼前辉煌气派不输帝京摘星楼的小镇酒肆,但与帝京摘星雅致的招牌相比,它的名字就稍微多了些乡土气息,只在高悬的红匾上用金笔勾了四个大字——张氏酒楼。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好一阵儿,然后才扯紧风帽径直走进了酒楼中,也不见他步子迈的有多大,却是十步作一步,一眨眼就在门外没了影子。
此刻正是一天之中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来往的行脚客商络绎不绝,跑堂端茶送水的小厮更是忙的不可开交。
可就当这样一个本不应起眼的客人走进去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鬼神神差般将视线不约而同的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呼吸不由的为之一滞。
只因看了一眼,这客人的模样装扮就让人情不自禁的联想到两个字——怪异!
看他容貌清秀,俨然还是一个少年人的模样,但藏在黑色风帽之下的头发却是莹白如雪,随着他步旅移动,轻飘飘的从风帽里露出些许来随风舞动。少年的神情冰冷,一双星辰般的眼睛此时却是空洞无神的寂骇,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游走在世间的亡魂,让人看了之后不禁打了个哆嗦。
好在这份关注并未持续多久,都是跑马帮四方来往做声音的客商,见识也广,谁都没心情把过多的关注浪费在了个奇怪的少年身上,随着少年的缓缓落座,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也就渐渐的淡了消失不见。
奇怪的是,这位客人从进店开始就只是坐在那里,也不叫菜饮酒,一言不发的冷峻模样似乎把周遭的空气也带动着降低了几分温度,旁桌的客人直呼受不了,匆匆结了账就跑路了,只留下清冷的几张桌子和偌大的空间,和一个神情木然的客人。
但酒楼开张可不就是了为了赚钱吗?也不能就这样放任这样一个客人在那干坐着吧?店小二远远的张望了许久,心想要是一天流水都被这么一个人搅黄了,少掌柜还不打死自己?于是他这才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准备招呼这位不速之客。
小二满脸堆笑,呵呵道:“客官看着不像是本地人,不知道您是做什么生意的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斜觑了一眼客人身上的凶器,悄悄吞了口唾沫。
却不料这位客人并不想接他的茬,听了他的话,只是抬眸定定的看着他,那空洞的眼神让店小二一瞬间如坐针毡似的难受,他挣扎着想要就此离开,管他什么少不少掌柜的,他再也不想到这位见鬼的客人跟前来了!
可没想到的是,片刻的沉默之后,客人却像是被他惊慌失措的模样逗笑了,他轻轻笑起来,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神色,问:“有酒吗?”
“呼!”小二如蒙大赦似的呼出一口气,见他也只是同其他讨酒喝的客人一样,并无吓人之处,便松了一口气,自夸自卖道:“有有有!当然有!咱家的酒楼可是方圆百里最大的了!什么桂花酿,女儿红,金雕酒啊应有尽有!不知客官想喝哪一种啊?”
“烈焰烧。”静静的不带一点起伏的三个字从客人嘴里吐出来,让店小二一时有点恍神,不由的张大了嘴巴又问了一遍:“啥?”
但客人并不打算重复自己的话,小二只得硬着头皮连猜带蒙的说:“烈焰···烧?小店好像没这种酒啊,我也从没听过旁的地方有。”
“有的。”他说话的语气十分笃定,一时间不禁让小二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
客人又冷冷道:“我推衍出来这酒只在这里有,把你们掌柜的请来。”
对于客人的话,店小二不明所以。正当迟疑之际,只见这客人随手掷出一块银锭来,“啪!”一声砸在桌上落到了他眼前,他眼疾手快立刻把银锭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左右环顾见没人发觉,随即赔笑道:“不知道您是要请老掌柜,还是少掌柜?我们老掌柜年岁大了,腿脚有些不方便···对了!我们少掌柜可是老掌柜老来得子······”一不留神话就说多了。
客人有意无意的瞥了他一眼,小二连忙噤声,自知失言,捂住了嘴巴。
“老掌柜吧。”客人淡淡说。
小二连忙点头,殷勤道:“好嘞!你稍等,我这就替您去请老掌柜去!”
过了不多久,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就在小二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确如小二所言,老掌柜的腿脚行动不便,眼睛也花了,但好在他的记性还好,一听到有客人要点“烈焰烧”这种酒时,他立马就整装仪容随着小二快步赶了过来。
待他走到少年面前时,他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之后,眼神就变得不免有些失望,嘴里含混不清的低喃道:“不是他······”
“小兄弟,是你要点烈焰烧?”
一旁的店小二听了不禁咂舌,没想到店里还真有这种名字的酒啊?可是自己怎么从没听说过?
少年点点头,神色寂静,并不多话。
老者哀叹一声:“可惜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嫌这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酿出来的酒工艺太繁琐,不如卖其它的名酒赚钱,所以他不肯学,我也就没能把这份手艺传下去,他们这些下面的人就更不知道了。”
听到老掌柜徐徐道来,连同小二心中的疑惑也轻易便解开了。
“不过我曾经答应过一位客人,待他下次来时一定还要让他喝到这种烈酒,所以早些年趁着身子骨还硬朗时,多酿了几些藏在后院的酒窖里,大可取来供小兄弟你饮!”
老掌柜叹了口气,又缓缓道:“可看小兄弟你年岁不大,是咋听说了我这乡野的糙酒呢?哦对了,敢问小兄弟大名?”
“莫陵。”少年头也不抬,低声回到。
老张抚须点了点头,眯眼问道:“客人可认得一位叫樾辰的公子?”
听到“樾辰”这个名字时,少年一直黯淡无光的瞳孔里蓦地绽放出了璀璨的神采,他霍然抬头迎上了老掌柜的目光,唇角慢慢勾勒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我正是为他来的。”
听了他的这番话,老掌柜的脸上也有些激动的神色,他哆嗦着说:“这样···太好了!那我这个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老头子,也就不算违背诺言了!”老掌柜沉吟半晌,可终究还是免不了长叹一声,同时却在心里暗暗叹息:那样的贵人怕是再也见不到喽!
就在这时,被老掌柜派去取酒的小二也匆忙的赶来了,酒封撕开,酒香四溢,桌上一字排开的黑瓷大碗被满满当当的斟满。
“请吧!客人。”
原来樾辰真的曾经来过这里,那么他也算是不虚此行,他幽魂似的游走在大陆之上,不知今夕何夕,接连的打击让他的一颗心渐渐变得坚硬冰冷起来。终于得偿所愿的少年莫陵,他静静看着桌上的酒,却没什么喜悦的神色,他平举起一碗斟满的烈酒,竟是连片刻迟疑也没有,直接一仰而尽!
本就是极烈的酒,一碗下去,莫陵不出所料的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横流,他捂着脸,沉默了许久,然后呜呜的像个孩子哭了起来。
老掌柜挥手退去了小二,也缓缓在莫陵的对面坐了下来。
“那位公子可真是老朽平生仅见,风姿最为卓越的贵人啊!我一辈子都没再见过像那位公子般不染尘俗之人!”老掌柜感叹道。
闻言,微醺的莫陵缓缓的抬起了头来,脸颊两侧微微发红,充满了活力和生机的脸庞这才更像是一个少年人。他目光炯炯地与老掌柜对视,刚想开口再问一些关于樾辰过去的事情,忽然就听见一串碗碟破碎的声音,一伙人大声嘈杂的叫嚷起来,然后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和小二的一声哀嚎响彻酒楼。
“这是什么东西!呛死老子了!我要的是你们这最好的酒,你特娘的耳朵塞驴毛了吗!”
“这可是我们老掌柜的珍藏的好酒啊,再说我又没让您喝,是客官您老非得抢着喝的呀?”小二连连苦着脸哀求道。
“你们掌柜的在哪?!”那声音依旧不依不饶。
然后,便许久再没了小二的声响,再然后,便看见一群身披牛羊皮毛制衣,腕扎各色兽尾,长相凶蛮的人轰隆隆地朝这边走来,发出扰人声响,可沿途酒客也大都是敢怒不敢言,近些年,这些北陆的蛮人在东陆的疆土上是愈发放肆了,东陆炎华和北陆金帐两国迟早免不了一战!
“哪个不长眼敢在这捣乱!”负责保护酒楼安全的几个壮实汉子听见这嘈杂声音,立刻也操着家伙事气势汹汹地叫嚷着从后院赶了出来,两拨人立刻撞在了一起。
为首的一个汉子肌肉虹实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这汉子七尺之身,生的虎背熊腰,竟比那天生雄壮的蛮族人还要高出半个头,在体型和人数上压过对方,气势头自然更盛!
这时候两拨人已经来到了老掌柜和莫陵的桌前,可以明显感觉出老掌柜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有松完,只听脚下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以当先一个蛮人为中心,他的四周忽的腾起了一圈尘埃涟漪,飞沙气浪猛地拔地扩散而起!
七尺大汉觉察到危险,但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直接被那气浪击中在胸膛上。连同那七尺大汉身后的一众护店汉子皆口吐鲜血纷纷倒飞砸在了楼中桌椅上,那模样狼狈凄惨无比,老掌柜和楼中酒客们的脸色瞬间变的铁青。
一个有见识客人立即脱口惊呼道:“这是蛮族的龙武士!?”
先前那个被震飞的七尺汉子此时则是像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众人哗然惊吓。
只见那个胸前配甲镜,肩头束长绒的蛮族武士,讥笑一声:“放心,死不了!在床上趴个十天半月就能睁眼了,哼,东陆人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他把废物两个字咬的尤为清晰有力。
噪杂的声响让莫陵微微蹙了蹙眉头,他也兴趣寡淡抬眸看了一眼,低喃一声:“哦?天命御气?”
世间修行者分五境,依次为:闻息,含光,天命,不惑,须臾五境。
普通的凡人能修炼至天命,已经是神赐的荣誉和天赋,如今的海川之上也不过百十人之数,是能让各国皇族躬身下请的大人物,可就是这样的大人物,莫陵看他的眼神里连却一丝一毫敬畏的痕迹都找寻不到,眉宇间反倒尽是些厌恶嫌弃的神色。
他的目光一凝,瞥见了那摊被蛮族武士砸烂的酒坛,心神猛地一颤,那可是樾辰喜欢的酒!少年眸中精芒一闪,厌恶的神色立时变成了难以遏制的愤怒。
被人称作龙武士的蛮子,此时正昂首四顾众人,一脸的得意昂扬,似乎很是享受这种关注。
“这样的大人物怎么来到东陆了?”
“不知道啊???”几个人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莫不是细作吧?”
“哪有这么大张旗鼓的细作······”
一面是东陆人小声的讨论,而另一面则是高声的恭维和炫耀。
“大人威武!”
“无上的天神!”
一群蛮族人围着那个武士拼命的喝彩恭维着,而酒桌上一直沉默着的少年却似乎有些焦躁起来,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暴戾,紧握的指节间泛出青白。
“聒噪!”他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似地怒吼一声。
酒楼之中声息顿熄,长久的岑寂之中能听到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人们纷纷把目光投了过去,蛮族的武士们闻言也愤怒的捏紧了拳头。
龙武士目光一寒,扫视过众人,阴声道:“哦?是哪位东陆豪杰口出狂言?”他缓缓的开口,亦缓缓的踱步。
刹那间,龙武士已经逼近到了少年饮酒的桌前,他瞥了一眼低头看着远处的地面的玄袍少年,然后故作不知的指着老掌柜阴沉问道:“刚刚是老人家您说的吗?”
他的言辞不失尊敬,但语调却极其冰冷,脸上煞气横生,吓得老掌柜一时惊骇难言,肩头颤抖,竟然怕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摆手为自己辩解。
可一旁少年的目光仍是落在远处地面的那摊酒渍上,神色默然,似乎像是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着近在眼前的危险蛮人一样,连瞥都懒得瞥他一眼。
他可是草原第一勇士龙武将军帐下的龙武士,即使是那些草原贵族们见了也免不了要巴结一番,此时被一个东陆小子如此轻视,他被少年无谓的态度激怒了,眼睛一瞪,顿时目眦欲裂。
“那就是你了!”霎时间,武士神色变得狰狞无比,冲着莫陵暴喝一声,腰侧佩刀也随着那一声怒喝霍然一闪,刹那间手起刀落!
嘶~~
“不可原谅···”少年喉咙里轻飘飘的发出这样一句话。
就在这时,少年蓦地抬头,瞳孔猛地缩成苍白的一线!
刹那之间,仿佛有无形无质的庞大威压从少年那单薄的身躯里迸发出来,如同九天龙吟咆哮一般的浩瀚威势,竟是将那蛮族龙武士的战刀硬生生的逼停在了半空,龙武士拼尽全力想要劈斩下去,可无论他如何要紧牙关,竟也是久久僵持不下。
武士的脸上一瞬间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神情,身体忽然变得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冷汗瞬间渗透了背后的衣衫。
巨大的威严笼罩住了他的全身,压得他脸色涨红,他的双腿顿时如有千斤之重,猛地下坠狠狠的砸在了地板上,木屑肆意横飞乱舞,这蛮族武士闷哼一声,握刀的双臂也落了下来,已一种不可思议的恭谨姿态跪倒在了少年面前。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但少年的脸上却始终没有露出任何得意的颜色,尽管此时跪倒在他脚下是一位天命境的大修行者,他也仍是一脸木然。
“竟将这样珍贵的美酒扔掉,难道不好喝吗?”莫陵注视着蛮族武士冷冷的质问。
“不、不是···好喝,很好喝!”龙武士惊慌失措间连忙生硬的改口,生怕眼前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人物一时不顺心就把他给抹杀了。
他能修炼到如今的这种大境界不知耗费了多少天材地宝和心血,好不容易才能修炼这个境界,爬到这个令万人敬仰的位置上来。他可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上。
但他也能明显感觉出自己与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少年的境界简直是天壤之别,就算是龙武将军本人怕是在他手下也走不过十招,更别提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了。
“那你为何还要扔掉它?那可是樾辰最喜欢的酒。”仍是请冷冷的声音。
“这、我实在不知······樾辰大老爷是何人?”此时这位龙武士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只能哆嗦着解释。
莫陵不悦的蹙了蹙眉头,“樾辰可不喜欢别人叫他大老爷。”
“啪!啪!”
闻言,龙武士连忙给自己张了两个大嘴巴,结结实实到肉,看的一旁的客人都觉得腮帮子疼,“求大人饶命!饶命啊!我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莫陵微微阖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憎恶和轻蔑,没再听他求饶的兴趣,而且自己也并不想在手上沾更多的血了,于是只无趣的将头歪向了一侧,挥了挥手。
压在龙武士身上的那股强不可言的威压立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哆嗦着站起来,双腿仍颤抖不止。待得心境稍稍平静几分,这才发觉一身衣衫竟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大汗淋漓顺着肌肤流淌,蛮族龙武士心有余悸地着看了莫陵一眼,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此时在面对着少年,冥冥之中自己仿佛在面对着死亡。
龙武士偷偷咽了口口水,少年半晌无语,见他真的无意再追究,龙武士连忙招呼众人惊慌地逃离了酒楼。
那股狠厉的气场也在少年的身上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仍是先前的冷淡气质。
莫陵回过头,眼神诚恳的注视着老掌柜,沙哑的说:“您能跟我讲讲您见到樾辰时的故事吗?”
老掌柜惊魂未定,听到少年的招呼声,这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擦了把额上的汗珠,看着眼前的少年。
这个少年流泪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些绵软的世家公子,而他发怒时就暴戾像是一匹咆哮的吃人野兽,仿佛他才是真正有无数过往和故事的人,但老掌柜并不打算规避隐瞒,因为这个故事它藏在心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对人讲过了,他渴望一个倾听它的人。
于是老掌柜轻咳一声,继而低声喃喃道:“好,那客官就听我慢慢说来。”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老掌柜口中的故事早已是凝固在记忆深处之中极为久远的过去,但对于莫陵来说,在那个很年前的,漫长的过去里,他与樾辰的相遇才是造成如今这一切局面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