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挥斜,清啸破风。
方圆数倾的习武场上有数以百计的剑宗弟子,皆是白衣白袜,持剑肃然而立。
清风吹拂,衣袂飘飘,宛如山中的闲云,举剑平砍,练习这最基本的剑术招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剑宗修行者,修的是剑道,但同时也修心。习武场上人数虽是不少,但却平静没有一丝杂音和波澜。
然而这份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一记清脆的怒喝声打破。
怒喝之声响彻云霄,蓝天里的无数流云仿佛也被这一声娇斥穿透。
“颜孤!!!你给姑奶奶滚过来!!!”在震耳欲聋的尖锐少女声中,剑宗弟子练剑的平静气氛瞬崩溃,无数人已经停下了手中剑,说说笑笑的驻足聚在一起对着那个落荒而逃的少年欢声戏谑。
虽然那个少年的辈分要比他们高出不少,剑宗之中辈分更少一些的甚至还要叫上一声师叔,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戏谑话语。
“师兄救命啊!”颜孤远远就看见怒气冲冲的小师妹昭雪,拔腿就跑。
“你给我站住!”女孩的声音如同银铃般清脆。
两个年纪稍大的剑宗同门师兄弟随着狼哭鬼嚎的颜孤指指点点,“瞧瞧颜孤那小子,又被昭雪小师妹追着打了。”
“打是亲骂是爱,你懂什么?”一人撇嘴不屑道。
“我不懂!就你懂?”另一人有些生气,立刻反唇相讥,脸上还带了恼怒的愠色。
“我当然懂,我上山之前可是有娶婆娘的。”那人脸上颇有得意的神色。
另一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不愿再搭理他,“去去去,整天就知道显摆这些,这么些年没下山,说不定你老婆早改嫁了!”
“屁!你个连婆娘没碰过的家伙懂个屁!”
被挑破窘态这人倒也不跟着一起争吵,省却那些脸红脖子粗的没意义激辩,直接掳了掳袖子,上手便打,另一人也不甘示弱,全然不顾礼仪,也马上回击,两人厮打在一起,玩闹意味更多一些。
慕容周看着打情骂俏的两个家伙,微微叹了口气,只得一人先行前去觐见师尊。
就在这个时候奶声奶气的小师弟旷修拖着一柄短短的木剑朝他快步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叫喊:“大师兄,大师兄!”
旷修一路小跑过去,那些辈分低一些的弟子见了他也纷纷顿首问候,即使对方只是一五六岁的小孩子,但无奈掌门对其及其宠爱,甚至是溺爱,于是也只得认栽好抱抱他的小腿。
慕容周停下了脚步,笑意盈盈的望向他:“小修,你怎么来了?”
小修气喘吁吁的双手搭在膝盖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缓缓道:“师尊、师尊他,说,让师兄不要去御清殿了。”
“为何不去御清殿了?”他俯下身稳住那个一直拽着他衣角的小师弟,轻声询问。
小旷修懵懂的说,“要去望风殿!师傅说有问题要考你,不行不行!这个师傅不让我说的!”
慕容周点头笑笑,表示了然于胸了,旋即与他一齐信步而去。
一路说说笑笑,二人很快便到了望风殿前。
小修独自留在了门外玩耍,然后慕容周一人步入了望风殿内。
慕容周推门进去,恭敬的站在那里,抬眼望向师尊。
独隐负手站在古雅的雕花玲珑的窗扉间,背影笼罩在在一片明晃浓郁的逆光光线里。
“弟子见过师尊。”慕容周拱手行礼。
闻言许久,独隐方才缓缓回过身来,面朝他的这个身份不一般的弟子。
充裕的光线里看不清师尊独隐的表情,只听他淡淡地开口问道:“小周,这些年来,你可有怪过为师不亲授你剑法,不为你指点迷津?”
慕容周的脸上平静地没有一丝波动,只是随意保持着拱手的姿势回应到:“弟子不敢。”
“不敢?”独隐忽然讥笑了一声,“那就是有了?”
慕容周低头沉默不语,他无法揣测师尊的心意,也不知是否有所违逆,便只能静静等待着师尊的惩罚。
然而师尊却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他伸出手去缓缓推开了巨大而沉重的窗棂,窗户的木板吱呀作响,窗户推开,风便涌进来,吹散了凝重的气氛。
“还记得为师当初收你们几人入门时在这里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吗?”
“记得,师尊第一堂课讲的是修行五境。”
独隐缓缓颔首,沉下声去幽幽道:
“闻息之境,观世入微,修行之始。”
“含光之境,冲锋陷阵,以一敌百。”
“天命之境,以剑御气,虹贯长空。”
“无为之境,气纵万物,护体玄罡。”
“须臾之境,天地皆虚,无止无休。”
“你如今记着的是这些?”独隐轻声质问。
慕容周缓缓摇头,吐出一口浊气:“这些我早已忘记了。”
然后他又深吸了一口清气,继而平静说道,“如今我只还记得师尊说过,世间大多数人都是不能修行的,修行者乃是万中取一,能在修行一路上愈行愈远的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就造成了今日修行者的稀缺和强大,天命境之上便可封侯拜将,或是成为武林中的一代宗师巨擎,但即使如此,修行者也并非是普通人不可战胜的。”
他抬头望了一眼师尊,见师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怒容,于是他放宽心,继续侃侃而谈:“我还记得师尊曾经说过一句话,但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我也忘记了,只知道那句话和俗世里的一句俗语很相似,叫做‘武功再高,也怕挨刀’这是很浅显的道理。普通人即便不能借助天地元气修行,只习文练武也能到达另一种顶峰,师尊曾讲过您游历天下时见过一名武将只用拳头便将一个无为境界的大修者的护体罡气都生生打碎了,大修者无罡气护体竟然被无名之人乱棍打死???这也算是另辟蹊径的一种修行了,同时也是对修行者的一种警示。”
独隐目光晦暗,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微微点头示意让他继续。
“师尊还说过,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从来都不是修行者或是武将,而是那些内有韬略之人,位高权重者或臣或帝,只要动动笔,便可令成千上万的修行者死去,史书之上也不乏有以三寸舌杀百万众之人。”
“······所以这世上并无绝对之事。”说完,慕容周眸子里的一抹黯然色轻轻掠过。
独隐师尊也随之轻叹一声,旋即伸手指向窗外远处一座山间院落里去,山间清风浮荡,白云悠悠,开口询问:“你可知那里是何处?”
慕容周说着师尊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半晌才缓缓点头说,“剑宗藏书楼。”
“可有将楼中藏书阅完?”
“不曾,百万书海,一生难阅。”他恭敬的垂首答道,他不知师尊问他这些话是何意,只顺从的回答便是。
“生有涯而知无涯,善。”独隐呵呵一笑,“那你又读了多少书?”
“治国五十二策,兵略一千九百三十二卷,平天下二十一疏,民生三千,江湖武林游侠史一百二十书,神魔志异一卷,史册不计其数······”慕容周顿了一顿,在心中略作思量片刻,恭敬答道,“已读书一万卷。”
“已读万卷书,当行万里路。”师尊略一点头,然后目光忽然变得像是一把柔软却锋利的剑,剑锋直破眉睫,像是在遥遥看着他,却又好像是在凝视着天下间那个很远的地方,慕容周只听师尊低声问道:“你可知为君者以民何如?”
话音未毕,师尊陡然一声厉喝,“抬起你的头来!”如雷霆之声炸裂耳侧。
雷霆鼓起他的衣衫,慕容周愣了一瞬,隐隐觉得心里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继而缓缓将头抬起,沉声回答:“以民为本,安世治国之道。”
“君之道何如?”师尊的眉眼垂了几分,语气再度冰冷。
“始于立志。”他淡淡开口回应,“无志而位极,国家大祸。”
“将以为何?”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当先治心。”
“苍生何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再度习惯性的顿了一顿,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生何辜?”
“好!”独隐忽的高声赞叹了一句,随即又蓦地低声开口:“小周,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知道你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你的眼睛里不该只有悲苦,你所看到的风景应该是这片广阔的天地山河,这座山宗更不该是束缚你的囚牢,天下才是你应该征杀的战场!只不过······”独隐略略沉思了片刻,继而道,“乱世是不需要仁君明主的,它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捭阖纵横天下的霸主,永远都不要再向别人低下你的头!记住,你是天子!”
你是天子!此一言才真如九天雷鸣炸响,慕容周脑中一片嗡鸣。
独隐缓步走向了慕容周,站在弟子的面前立住,仿佛一尊石像凝固了片刻之后,霍然开口:“小周,你可以下山去了!山下的世界才是你宿命的归属!”
慕容周肩头猛地一震,扪心暗道:下山?什么意思?难道师尊不知道他的尴尬处境吗?一个婢女生的儿子,回到皇宫又能怎样?难道还有实力和资格与他的那些虎狼般的兄长们争夺皇位吗?就算世人皆知太子‘失德’,可还有皇长孙,也还有那么多的‘兄弟’对那皇位虎视眈眈,哪里又能轮得到他啊?
就算他下定决心要下山去,宫里的那些人又怎么会让他活着回去呢?这么多年以来,这都是他心中的一块顽固的心病。
独隐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减,仿佛洞穿一切似的眼神盯的他心中陡然生出些寒意来。
“师尊何意?弟子不知。”他再度垂首,不敢直视师尊的眼睛。
“没有人是天生的帝王,如今朝局动荡,乱世烽烟四起,正是你改变自己命运唯一的机会。”独隐师傅沉吟片刻,声音转而严肃说道,“剑宗立派九百年,倘若没有了皇家的扶持又还能撑多久呢?小周,这个天下需要一个新主,而这个新主也必定就是流着帝皇之血的你,百姓需要一个懂得体会民间疾苦的皇帝,剑宗也同样需要一个能继续扶持剑宗走下去的你!”
慕容周沉默不语,望着有些陌生的师傅,原来他并非不注意自己,反倒是将剑宗数百年来的未来与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可是,这是多么重的责任啊!天下!还有皇位!
他能承受的起吗?他在心里默默的叩问自己。
独隐望着弟子,幽幽叹了口气,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他在冷笑:“难道你真的不想从那些伤害你母亲的人身上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吗?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深深地恨着他们!”
“老帝君已经病入膏肓,天下择主风云变幻之际,是你该回去的时候了!”独隐踱步走过了他,将要踏出门去的时候,却又忽然回过了头来,唇角有冷淡的严肃,“永远都不要再向别人低下你的头颅,天子是不需要跪拜他人的!”
殿门大敞,有风汹涌着从殿门口灌进来。
慕容周的眉角不自禁的动了动,静静看着正站在日光笼罩下的师尊,看到他的侧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哀愁,看到了他在风中如尘般飞扬的灰白长发,忽然觉得,师尊他似乎真的已经很老了。
“我也会在背后帮你。”那是师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透过师尊苍老孤寂的背影。他看向殿外,剧烈的太阳光线豁然亮起,穿透了层层雾霭,穿透了万古的人心,笔直放肆的照向了百里外的晋阳皇城,那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江山盛景,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万里山河总是异常平静。
慕容周的眼睛里映出了无比雄跃的火光,灼灼光华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属于他的新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