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两条街市，站在街口放眼望去，满大街都是被砍杀的无辜百姓和被捣坏的货物，烂七八糟的散落在一地，明昼躲过兵士们的巡逻，想趁着杀戮还未殃及城东赶快去到她的身边。
“好小子，杀了校尉大人居然还敢回来！”可是刚刚跑到街角处，突然就从拐角里冲出了一队人马将他给给围住了。
众人原以为明昼只是个愣头小子，于是动作豪不拖泥带水直接就抽刀冲了上去，想将他乱刀砍死。明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足尖轻一点地，身体便朝前跃起，一脚踩在一个兵士的头上，夺过他手中的刀，手起刀落，霎时鲜血四溅！鲜红的血迹喷洒到他脸上，他的眸色依然冷定。
“乒乒乓乓！”一阵金属交错摩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昼手中钢刀猛然一挥，又是一人惨死刀下，鲜血淋漓挥洒，一时间竟无人再敢上前阻拦。
这群良莠不齐的游兵散勇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原以为屠杀的不过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顺手还可以捞点好处，本以为是个肥差，可今日一战，结果谁也不想白白丢了性命，你推我阻之下，失了好时机，让明昼得以一个纵身就从重围里逃了出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待得明昼摆脱了军士的追杀，转身来到熟悉的药铺街口，眼前的景象荒凉一片，全不似还有人在的迹象，货物招牌散落一地，远远的便见着远处的躺着几个未来得及逃走之人的尸体，明昼心头一紧，旋即一咬牙，快步回奔了出去。
那些尸体里有孙德重和他夫人的吧？还是不要让紫悦看到了······他远远的看着，在心里怔怔的如是想到。
“紫悦！紫悦！你在哪里！”明昼在凄凉的石板街上狂奔，一边大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四处慌张的寻找，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口，血水已经浸湿了衣襟，红笼一片。
身后经过的雪地上踩踏出一串散乱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覆盖。
他奋不顾身推开了阿仁和紫悦藏身的那家店铺冲了进去，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颤，四五个同样在这里躲避兵祸的人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从脖颈上流下的血流满了地面。
他心乱如麻的跑进内堂，通往内堂的石子路上也倒了两具尸体，身上的血迹已经在寒风里凝固，他有些不忍心，于是走上前去用手掌扶合了他们的眼睑。
惊雷在天际作响，天地间一片轰鸣。明昼握紧了拳头，露出苍苍的白色骨节。这冬日也会有雷声吗？莫不是苍穹天神的悲恸。
大雪忽然下的大了，一片接着一片，无休无止。
苍穹黑色，眼眶红色。
他颓然松开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握在手里冰冷的钢刀，茫无目的的走着，看着。
他原本以为自己生来本就是一个人，自从有了师傅，他才觉得原来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但实际上，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雁回街市上四处游荡，日出醒来，日暮睡下，和野狗争食，与街上的小流氓打架，而且还要遭受无数人的白眼，在那个时候也许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早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当一个人的心里住下另一个人的时候，直到死去，他都不将再只是孤寂的一个人。
眼前浮现出那个在夜雨里偷偷给自己送糕点和药膏的女孩的笑脸，明昼情不自禁的笑了笑，然而这份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神情慢慢变得恍惚起来。
但他不相信，紫悦会这样死去！于是他更加奋力的奔跑，一边奔跑一边环顾四望寻找熟悉的身影。
他找遍了所有的角落，却唯独没有发现紫悦和阿仁的尸首，心中的希望之火燃烧起来，越烧越旺。难道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明昼死灰般的心又重新复燃起来。
他再次大声叫喊起来，也不怕自己的声音会招来敌军，只是义无反顾的大叫着：“紫悦！紫悦！我是明昼啊！你在哪里？”
“明昼······”躲在井下的小女孩紫悦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微睁开了因恐惧而紧闭的眼睛，脱口惊呼道：“明昼哥！我在这！我在这！快来救我！救我啊！”
声音穿透地面泥土和白雪的阻隔，遥遥从地下传来。
少年听到回应顿时大喜，连忙跑到院落里扫干净了盖在井上的积雪，打开了锈迹斑斑的井盖，望了一眼后，向里面伸出手说：“快上来！我带你们出城！”
原来那井只有两米深许正好藏了两个人，明昼很轻易的就把她们两个救了出来，拉着紫悦的手，这就准备带着阿仁一起出城。
孙紫悦因为在井中待得太久，身体一出来冻得忍不住直打哆嗦，嘴唇青紫，明昼拉过她将衣服和斗笠扣到了她的身上，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将她背在背上，转头轻声说道：“紫悦，抓紧我。”
紫悦死死地扣紧搭在明昼脖子上的手臂，虚弱的点点头。
毕竟是男孩子，阿仁并没有因为寒冷而难以行动，被明昼叫了一声之后便迅速小跑跟了上去。
“明昼，我娘亲呢？”小阿仁跟在他们身后不依不饶的问着。
明昼收敛了眼中的暴戾与悲伤，淡淡道：“平姨没事，她现在应该已经和你爹在一起了吧。”他撒了谎，“先跟我出城，待会再和他们汇合。”
“好！”阿仁坚强的一抹自己青涩脸上的泪痕，一声不吭地随在了明昼和紫悦身后跑着。
明昼轻声安抚着背上已经有些昏沉的紫悦，“紫悦，随我去焱山，去师傅那里。”
昏昏欲睡紫悦迷迷糊糊的回了一句：“娘亲他们呢？”
明昼挣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他沉默着，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一眨眼他们一行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茫茫无际漫天飞舞的大雪里。
焱山海阁镜楼之中，红裙女子凭池水而望，一早醒来她发现有人动了水镜，池水边上依稀还有溅出来的水迹，于是她连忙用窥世术法查看，焱山脚下的雁回城早已成了兵灾火患的人间炼狱，漫天的烟尘火焰中，却找不到昼儿的身影，她不禁有些担心，可她的身体是这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叶秋，你在哪呢？快出来帮我看看莫儿，他一直在哭个不停。”楼下传来的是樾辰的声音，她不禁一喜，连忙从楼上下去，连轮椅也不坐了，直接施展御风之术飘飘然到了楼下。
樾辰看见她好像看到了救星，指着怀里的孩子慌乱的求救：“莫儿他老是哭闹，我都已经让找来的奶娘喂了他好多奶水了，他难道还饿？”
月神看到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从他手里接过了孩子，微微诧异抬头：“莫儿？是这孩子的名字？”她沉思片刻，继而道，“不会只是因为在莫陵涯发现的这孩子吧？”
“当然是啦！莫陵这个名字不是挺好听的嘛！”樾辰颇为自得的重重点头。
“天！”月神用手扶住发疼的额角，掀开包裹着莫儿的被褥，叫喊道，“他撒尿了不舒服，所以才会这般哭闹吧？”
樾辰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般点头如捣蒜：“我倒是忘了这茬。”
月神无语的望了他一眼，旋即轻轻叹了口气，道：“有人动了镜池里的水。”
她缓缓开口，细长的眉眼轻轻地往楼上一瞥，压住心中的担忧，带了些许深长的意味，“有人用了‘预世’的法术。”
樾辰忽然抬眼看着她，“我们这些人里，属你对术法的研读最为透彻，可那种术法真的存在吗？”
“与生死不可逆转一般，是不应该存在的。”她淡淡的说着，仿佛之前的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但……”她顿了顿，眼中有着某种恐惧忧虑的色彩，“若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那么他所预想的东西便可以在后世中实现。”
樾辰静静的沉思，记忆里的东西仿佛刺疼了他的心底的一块暗伤，他的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些微的悲楚，艰难的开口说：“只要那份力量一直存在，我们的敌人就永不会消失吗？……他看到了什么？”
焱山绝顶的空气异常的冰冷，还泛着些冰凌的水汽，即使是在温暖如春的海阁之中，那份寒冷还是直射心底。
空气来传来丝丝缕缕的咳嗽声，月神一挥手凭空凝成了一面水汽结冰凝成的镜子，立在二人的面前，镜子里有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闪动，火光明灭。
惊慌失措被砍杀的无辜百姓，将天空烧的的殷红像血一般的火焰，刀刃在火光中折射出仄人的冷光，仿佛将火焰凝固，无数的鲜血挥洒在漫天的风雪里，白茫茫之中一片刺目的猩红。
樾辰只看了一眼便别过了头去，声音平淡慵懒：“乱世的火焰一旦点燃，便会以燎原之势遍布天下，一代王朝的更迭却是用血染的江山铸就。”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凡人的命运总是更多的掌握在别人的手心里。”
“我们这些被九天遗弃的神，我们的命运又何尝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月神冷冷一笑，樾辰看到她的脸上浮现出无比悲伤的颜色，她是有多久没有开心的笑了，他暗暗的想。
月神却不再看他，垂首挑逗着怀里的孩子，唇角开阖着轻轻吐出一句话来：“昼儿那孩子也到了有心上人的年纪，此番下山大概就是为了救她吧？”
樾辰看不清她的脸色，却明白她心里的苦楚。
他在一边看着月神像个凡世中的普通女子一样替莫儿换好了尿布，看着莫儿咯咯咯的笑脸，突然问她：“明昼呢？”
月神恍然，大惊失色。惊呼道：“糟了！只顾着和你说话却把昼儿忘记了，他现在应该被困在雁回城里了，那里正在起战乱，我原本是想去救他的。”她慌乱异常，全然没有作为一个女仙应有的风度，只是像极了一个关爱弟子的师傅。
樾辰制止住她，微微笑着，那笑容仿佛最纯净的月光一般迷人：“你就直说想让我去救他不就行了，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好歹都是认识几百年的熟人了。”
月神也回之一轻盈笑，拱手作揖道：“那就拜托啦~~”当然，莫儿并没有被她扔到地上，而是被她用了御风的法术浮在了半空，莫儿从被子里钻出来，吃惊的发现自己竟然飞起来了，两只灿若星辰的大眼睛贼溜溜的乱转，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在嘴里咿咿呀呀的乱喊，开心极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也放声大笑起来，他们这些继承了被遗留在凡世的神祗灵魂的人不知多少年都没有这么开心的笑过了。
可是所谓悲愁，无非是过去之人不可追、现在之心不可安、将来之事不可知，这是万古之愁，永不会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