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成跪坐在程家的灵堂里,上身挺直,一动也不动,只有烛火将尽的时候,才会站起来换蜡烛。
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来说,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独自一人陪着三具尸体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是关成只记着程叔程婶小华姐姐对自己的恩情和好处,心里头没有半分的惧意,有的只是悲痛、怀念和感激。
程家当年开杂货铺的时候,将房子进行了改建,南墙上的大窗户已经砌死,只在墙头上开了两扇小窗。此时小窗被白绸遮住,外面的阳光透过绸布漫进屋里。供桌上昏黄的烛火颤抖,散发出迷雾一样朦胧的光。虽然南北皆有光亮照射,灵堂里仍旧被幽冷晦暗充斥着,寒意森森。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烛光依旧,外面的光线却越来越暗,白绸子上的阳光变成了柔和的淡淡金黄,已是傍晚。
下跪也是个体力活,关成有点饿了,然而王老爹没来接自己回去,也只能默默地等候。
又过了好久,映在白绸上的金黄色阳光也没了,绸布暗了下来,屋子里全凭烛火照亮,灰蒙蒙的,但是王老爹还没有过来。
关成有些担心,即使许多次在心里告诉自己,王老爹是仙人,神通广大,肯定不会有事,但是这种担忧的心情却半点也没有被冲淡。
又等了一会,关成再也等不下去了,起身走到北门,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条细缝,悄悄地朝外面张望。
天空已经灰暗,却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视线穿过院子,能看到路对面的人家已经亮起了灯火。
关成盯着院外的道路看了一会,发现始终没有人经过,便走出了房门,跑近西边栅栏,双手牢牢抓住木头桩子的顶端,用力跳起,在空中身子一斜,右脚高高抬起,搭在了木桩顶端,手脚一并用力将自己拉了上去,翻过了栅栏,进了王老爹家的后院,跑过去将北门拉开,屋中一片昏暗,连灯也没点,将三间屋子都走了一遍,也不见王老爹的人影。
关成没了主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小成啊,你在前屋怎么不点灯啊,不觉得黑么?”正焦急中,王老爹的声音忽然从卧室里传来。
关成连忙走进卧室,王老爹飘浮在屋子中间,枯瘦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里模模糊糊,更增衰老凄凉之意。
王老爹笑道:“怎么?着急了?”
关成点了点头。
王老爹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下次我出门的时候,会和你打一声招呼的。先做饭吧,今晚你还要给大牛他们守灵,我陪你一起去。”
吃过晚饭,王老爹打开空间裂口,和关成来到程家。关成继续守灵,王老爹则盘膝飘浮在一旁,闭目养神。
村庄之外,血案现场附近的树林又被清理出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座高大又宽广的建筑,看上去是石头筑成的,但是上面却找不到任何砌缝,仿佛一整块巨石雕刻而成,颇为奇妙。
建筑呈四方形,四面都有门口,进门之后,长廊纵横交错,七扭八拐,墙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扇房门,似乎有数不清的房间。
深处的一间房中,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石桌坐了一圈,都是搜查队的核心人物,正在讨论着什么。
李观主正在说话:“……以上就是我派出的两位弟子收集到的全部信息。”
说完,目光缓缓从众人面上扫过。
各人蹙眉沉思,谁也不说话,屋中极度安静。
过了一会,秦会长说道:“如果不是凌五门的钟九命和欧阳杰证实,我真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王前辈。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在闭关修炼,冲击‘至圣’境界呢。万万没想到,这次见面,他不但修为退步,寿数也将尽了,我修行界又将少一位英杰,思来令人感慨惋惜。”
邹阁主点头叹道:“是啊,实在可惜。”
“是啊。”有人应声。
也有人沉默,心里头狂翻白眼,鄙视这些虚伪的家伙。
秦会长又说道:“从下午的会面来看,王前辈还算配合,咱们的大部分问题他都痛痛快快地回答了。但是,他不肯说出为什么离开凌五门来到这里隐居,这种关键的问题得不到答案,咱们也就难以确定他来到这里真正的目的,对咱们的调查有很大的阻碍。”
一名青袍老者说道:“他以事关凌五门内部的机密为由,拒绝回答,钟九命也在旁边帮着说话,我们总不能强逼于他。否则将要和整个凌五门针锋相对,事情就不好收场了。秦会长,凌五门是你们群英会的成员,你总该有办法应付吧?”
秦会长瞪了青袍老者一眼,冷冰冰地说道:“封楼主,你在开什么玩笑!凌五门和我们群英会又不是主仆关系,他们不配合,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你们天圣楼说的话,各门派都会言听计从么?”
青袍老者被秦会长一顿抢白,胡子翘了翘,却没有反驳。
一个身穿铠甲,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人说道:“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指出王先生与这件案子有关,那就绝对不能用强。为今之计,只能先从别的方面入手,比如他接触过什么人,又去过什么地方,如果可以从这些方面找到一些证明他与事件有关的线索,到那时候,就算我们强行拷问,凌五门也无话可说。”
有人应道:“正是。”
李观主说道:“要说接触的人,就只剩下咱们之前提到的那个男孩了。不过我觉得这个男孩目前对调查没有什么价值。从衍普道士还有里长那里获得的信息来看,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连王先生修行者的身份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肯定不会是个知情人。至于以后……”
说到这里,心中也没有个定论,便不再说了。
秦会长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以后也不好说。刘长老他们曾感应过那孩子的灵气,很弱很弱,从灵气量来判断,不是什么资质优秀的人才,以王前辈的身份和眼光,当然不会将这样一个孩子收为弟子。”
很多人显露出失望的神色。王老爹既然在关成面前暴露修行者的身份,自然是十分看重信任他的,本来还抱着他会将关成收为弟子的希望,那么关成日后多多少少会知道一些王老爹的事情,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查出一些端倪,但如今看来,恐怕这个希望也要落空了。
邹阁主目光扫了一圈,说道:“还不知道王前辈与本案是否有关呢,没什么好失望的,先把这件事情搞清楚再说吧。”
天圣楼的青袍老者又说道:“我看这个凌五门也很可疑,有必要关注一下。”
邹阁主看了秦会长一眼,微笑道:“人家凌五门是天下第一门,一举一动都引人注意,如果有什么异常举动,秦会长早发觉了。”
青袍老者鼻子里哼了一声,明显是不以为然。
秦会长抬起眼皮,看了看邹阁主,又看了看青袍老者,垂下目光,没有说话。
邹阁主笑道:“总之目前没有任何线索,我们在这里空谈是没有用的。我建议咱们从两方面下手,一方面,安排人监视王前辈……”
青袍老者插口道:“还有凌五门,也应该监视。”
邹阁主点头说道:“嗯,确实有这个必要,不过这个咱们得仔细研究一个方案才行,毕竟凌五门雄踞一方,实力非同小可,弄不好会闹出大乱子。”
停了一停,又道:“另一方面,再派人去庄里走访一下村民。王前辈去过什么地方,村民们是不可能知道的,以他的修为,一个法术就可以到达千里之外,把门一关,村民们都以为他在家里,其实说不定他早就在别的地方。但是,我们可以向村民打听一些别的事情,比如,他的医馆是否经常开门?有没有关门的时候?关门有多久?关门的期间是否可以通过窗子看到他在家?有没有出现病人急需治疗,而他恰巧关门,怎么叫门也叫不开的情况?抑或是很久才将门叫开。如果真的有这些情况,是经常出现,还是偶尔出现?通过这些信息,我们可以分析一下这位王前辈是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安于隐居在偏僻乡村,还是明里隐居,暗里却在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青袍老者一听,拍桌赞道:“不错,邹阁主的办法好极了,我同意。”
秦会长看了一眼邹阁主,说道:“确实是好办法,我也同意。”
“同意。”
“我同意。”另外几名方士也表示赞同。
众方士达成共识之后,又望向其他人。
李观主点头说道:“我同意。”
他身边坐着两名老者。
一人光头,着僧袍,持念珠,是一位老和尚。
另一人全身黑袍,袍襟用金线绣着奇异的花纹,灰白长发披肩,神情冰冷,这老头长得不恶,但是无论表情还是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子让人不安的气息。当然,在场的都是修为深湛、身份地位显赫、雄霸一方的人物,对于他的这种气息不会感到半分不适。可如果是欧阳杰这种修为仅有高品境界的方士,恐怕就难以承受了。
邹阁主向那僧人问道:“禅师可有什么要说的?”
老和尚双手合什,说道:“老衲没有异议,就依邹施主的意思。”
邹阁主又问那老者:“大祭司呢?今天下午王前辈似乎对凤凰珠的事情讳莫如深,大祭司如果要查,这也是个机会。”
那黑袍长发的老者说道:“他既然能使用凤凰珠,那就不是强取硬夺而来的,我也不打算过多盘问。不过监视还是要进行,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谨慎一点,纵然他有凤凰珠,本教中人不宜与他为难,但是在这之外的事情上,仍不能轻易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邹阁主赞道:“大祭司深明大义,邹某佩服之至。”
如此,方士们的带头人、还有三教的三位带头人已经表态同意了。
邹阁主又转向几位穿着铠甲的人,其中一人不等他开口便抢先说道:“这种事情你们拿主意就行了,我们没意见。”
众武士或点头,或沉默,无人提出异议。
邹阁主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秦会长补充道:“这件事情,须得让凌五门的人回避。至于究竟怎么处置,接下来咱们就研究一个合适的方案。”
邹阁主笑道:“正有此意。”
这房间里面都是修行界中的大人物,大佬们一拍板,针对王老爹和关成的调查、监视行动便开始施实了。
关成对此自然是毫不知情,一心一意地为程叔一家守灵,只盼他们真地可以飞升天国。
两夜一昼,关成一直跪在程家灵堂,被痛苦笼罩的时候,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也变慢了。虽然这两夜一昼没有人过来捣乱,过得非常安稳,但是关成仍觉得十分煎熬。
最后一晚,离开程家之前,王老爹和关成将布置好的灵堂归于原样,回到了医馆。
第四天,所有遇难者都要秘密下葬。
关成早早就做好了饭,他没有心情吃饭,把前门拉开一条缝隙,时刻注意着程家门外的动静,又是犹豫,又是担忧。
王老爹瞧见他的脸色,劝他好好吃饭,说如果想给程大牛他们送行,吃完饭尽管出去,今天肯定没有人敢闹事。
关成早把程家三口当作亲人,一心想给他们送行,又怕自己露面之后会引出麻烦,连累得程叔他们不得安息,这才犹豫不决。听了王老爹的话以后,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有把握,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吃过早饭,过了没多久,门前的道路上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关成站到门缝后面向外瞧,看见一大群人自门前经过,当先是一队民兵,其后跟着数十名庄里的壮汉,壮汉们手里或拿木杠或拿绳索,再后面是二十多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关成很是诧异,不知道庄里何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
这些人都穿着上等锦锻缝的袍子,锦袍样式相同,全是蓝色,脚踏的也是同一种样式的黑靴。
看这架势,有点像县城里的巡捕,可是巡捕又哪会穿得这么讲究。
关成多看了那些人几眼,心里头忽然一阵阵忐忑,只觉得这些人不是什么好角色,身上似乎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感觉。
领头的民兵队长加快脚步到了程家门前,一串哗啦啦的钥匙撞击声过后,又是咔一声响,门锁被打开,壮汉之中分出十来个人,走了进去,不一会又分成三伙,相继抬着棺材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