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关成在岔道口总能碰见汇入大路的送葬队伍。每一支都由民兵引路,壮汉抬棺,亲属跟随,黑衣地卫夹在两边。
关成在老油庄住了好几年,见过本地的葬礼,哪一次不是哭天喊地,有些人家甚至花钱请人来哭丧,但是今天这许多人同时下葬,竟然只能听到低沉的啜泣声。
若隐若现的哭声有时在前,有时在后,有时候是轻轻一哀,有时候是弱弱一泣,哭声响起之后,又立刻强行抑制,只留下一丝尾音在耳畔飘忽,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尽管太阳就在天上,仍无法驱散下面沉沉的死气。仿佛这些跟随着棺材徐徐前行的人并不是走在阳间道路上,而是正在朝着无底的幽冥深渊之中漂浮。
关成下意识瞥了瞥左右两边的黑衣人,他知道,就是他们的出现,给庄里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一路上,在岔道口与其他的送葬队伍相遇时,关成总能看到有人用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如果不是有这些地卫在场,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冲过来把自己生撕活剥了。
他不禁好奇起来,地煞卫,到底是些怎样的人。
长长的队伍出了庄子西边,穿过农田和树林,到了墓地,分散前往各家下葬的地点。
千余人汇集在这里,却一点也不乱,民兵领着走得快一些,便快一些,民兵领着往左拐,就往左拐,总之领队的民兵让怎样,跟随的村民便怎样,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早有安排。而能够保障这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的,就是那些黑衣地卫。
黑衣人到了墓地以后,没有再跟着各小队人进去,而是分散到墓地外面,每隔几米站一个,几百套黑衣,像几百根黑色的铁栅栏,将墓地牢牢关在中间。
墓坑早已经挖好,棺材到了就立刻下葬,所有的仪式都被省去,尽管每一个村民对此都心中不满,却不敢抱怨,只是脸上难免会流露出愤懑不平之色。
关成看着程叔他们的棺材缓缓落下,掩入墓坑,封土成堆,心底生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一度认为自己拥有温暖的家,现在又没了。顶头是夏日的太阳,身体却感到一片冰凉。
村汉帮着立起墓碑。
关成望着碑上的字,尽管那些字他还认不全,但是他很清楚意味着什么。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相信,程叔一家赐予自己的温暖已成过去。
关成慢慢跪下,望着墓碑,泪水不停地涌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关成身子一震,转头看过去。
里长有些怜悯地看着他,说道:“小关,起来吧,咱们得回去了。”
关成这才发现来送葬的人已经开始往回走,于是站了起来。
忽然,一个声音说道:“你还有脸哭!扫把星!要不是你,我们能碰上这样的事么!”
人们停下脚步看过去,原来是赵老三。他从程大牛的坟前经过,看到关成之后就开始破口大骂,整个上午,敢发出这么大声音的,他还是头一个。
关成涨红了脸,咬着牙,握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赵老三瞪着他,附近的村民也瞪着他,全是一脸厌恶与憎恨的神情。
“赵老三,你闭嘴,走你的路。”里长觉得情况不妙,吼了一嗓子,希望可以将事情压下去。
然而赵老三情绪十分激动,对他的喝斥置若罔闻,只瞪着关成,吼道:“你如果要脸,就一头撞死在墓碑上赎罪。”
关成的呼吸有些粗重,他不想在程叔的坟前闹事,强压怒火,一动不动。
赵老三哼了一声,骂道:“杂种!贪生怕死,狼心狗肺!”
又指着程大牛的墓说:“这个人把你养大,给你吃,给你穿,现在你把他害死了,还想死皮赖脸的在世上活着么?”
关成的身体微微发抖。
赵老三又看向程大牛的墓,冷笑着说:“程大牛,你现在肯定后悔了吧?瞧你捡回来的野种是个什么东西,呸。”
说到最后,忽然唾出一口痰,落在程大牛的坟头上。
“你混蛋!”关成一直在忍,这时再也忍不下去,猛地跳起,飞脚踹向赵老三。
也许是因为太愤怒,也许是因为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休息,关成没能像往日那样自如地控制身体,这一脚准头差极了,被赵老三轻松躲开。
赵老三甩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打得他连退了几步,接着又紧追不舍,想要再狠狠地给关成一下。
里长大叫:“拦住他。”
身边的民兵立刻冲出去两个,一人一边,紧紧抓住赵老三的胳膊。
赵老三一边挣扎,一边用脚往前乱踢,吼道:“狗杂种!来呀!来呀!”
关成稳住身体,又一次扑上去。
里长又大叫:“把他也给我拦住。”
于是又冲过去两个民兵,抓住关成的手臂。
关成的眼泪流个不停,大叫:“你混蛋!你不是人!你怎么能那样!”
就在这时,只听见一声又严厉又凶狠的喝斥:“够了!都给我安静点!”
声音从外面传来,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黑衣地卫在说话。
人们的脸色立刻变了,再也不理会赵老三和关成的争吵打斗,胆小的吓得不敢乱动,机灵的则垂下头,默默地朝着村庄的方向走。
墓地里只剩下两个声音。
“你怎么能这样!程叔都已经走了,你怎么能这样!”关成的怒吼中带着哭腔。
赵老三面色狰狞,骂道:“他该!他本来就该死!他早就该死!要不是他把你捡回来,我们庄能出事么!他现在死了,带着他全家都一起死了,那是因为老天有眼!老天在惩罚他!”
关成气得快要疯了,声嘶力竭地大吼:“你混蛋!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忽然,一个黑衣人走到他们俩中间,喝道:“闭嘴!马上离开!”
赵老三血红的双眼猛地扫向那人,但是在看清对方的穿着之后,却没敢说话,凶相渐渐消失,挣扎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民兵感觉到他不再用力,便放脱他的手臂。
关成还在大声痛哭,嘴里只是反复的念叨着“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黑衣人的眼睛朝关成一斜,走到他面前,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闭嘴!”
关成的脑袋被打得转向一边,却似乎没有感觉,完全不知道有人打了自己,一边念叨“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一边缓缓转了回来,目光呆滞,泪如泉涌。
那黑衣人挥手还要再打,后面有人说道:“哎,你打一个孩子干什么,他现在也算安静了,由他哭吧。”
说话的是另一个黑衣人。
听见同伴这么说,那黑衣人便放下手,又轻蔑地看了关成一眼,向里长说:“管好你的人。”
“是是是。”里长连连作揖。
赵老三瞧见关成被打,阴毒的脸上露出一丝快意。他又将关成现在的样子好好欣赏一番,满意地勾起嘴角,转身离开。
那几个黑衣人则重新回到墓地的外围。里长朝民兵轻轻抬了抬手,民兵会意,松开关成。
关成像是断线的木偶一般,软软跪下,双手撑住地面,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
他的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哭声,口中呢喃个不停。
“对不起,程叔,对不起……”
受到黑衣人的震慑,村民们只敢默默地行走,大气都不敢喘。关成的哭声在这样的环境下犹为突出。
每一个路过的村民都会瞧瞧他,看到他这副模样,脸上浮现出解恨痛快的神情。
关成哭了几声,转过身正对着石碑,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说道:“程叔,对不起,让您受了这么大的侮辱。这事没完,我一定让他过来在你面前磕头认错。”
路过的村民听到他的话,纷纷朝他冷笑。
以前程大牛活着,你还有个保护人,现在他死了,你还能指望谁啊。王老爹活不了多久了,仙长也不可能一直护着你。你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还很难说,居然敢说出这样的大话。
村民一边冷笑一边腹诽,一边沿着坟堆之间的小路走出墓地,回庄去了。
“妈的,没事来坟地本来就够晦气了,还要听人嚎丧。”墓地外围,一名黑衣地煞卫向同伴抱怨。
这人一脸的不耐烦,看向村民的眼神中充满厌恶轻蔑之意,刚才打关成耳光的就是他。
旁边一个黑衣地卫说道:“可不是嘛,陪这些贱民来送葬不说,还要陪他们顶着大太阳,真他妈遭罪。”
村民从附近经过,全都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他们,哪怕是斜眼偷瞧也不敢。
里长拍拍关成的后背,劝道:“小关啊,快起来吧,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咱们可别让地卫老爷们等。”
关成站起身,抹去眼泪,跟随里长向庄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