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玉枕初初就任住持,昆仑山一片沉寂,天下道门被武当山、龙虎山、齐云山和青城山四山抢尽风头时,同时被人忘记的,还有一处仙山。
太上老君老子辞官西行,至函谷关,被关令迎于此山,其后著书五千言。
八仙钟离祖师,曾于此山提刀诛杀身长一里的恶龙,因功受王母两颗仙丹,得道成仙。
八仙吕洞宾吕祖作黄粱一梦后,被钟离祖师授以上真秘诀,于此山发愿潜心修道,修成了剑祖剑仙。
王重阳在此山受吕祖点化,挖穴墓自居其中,取名“活死人墓”,潜心修道,三年后开山立派全真教。
这里被称为洞天之冠,被称为天下第一福地。
对普通人来说,这里叫终南山。
而对道门来说,这里一般叫太乙山,或者地肺山。
清晨,登终南山上香的香客极少,一个坐于山门台阶上的白衣少年显得格外醒目。
少年眉清目秀,气度不凡,正盘膝坐于青石台阶之上。明明身穿一点泥巴沾上就分外引人注目的白衣,却一尘不染,甚至不沾朝露。
但最奇异的,是他膝上放有两把剑。
长的那把非常长,短的那把非常短。轻的那把非常轻,重的那把非常重。
长的轻的那柄,唤作咽喉兵,通体赤红,刃长达四尺三,是一把不折不扣的“长剑”。长虽长,但却轻灵之极,仅得一斤六两,寻常人也能挥舞如风。剑刃薄如纸片但也坚硬锋利之极,可吹毫断发,削铁如泥,白衣少年曾以之一剑洞穿巨岩,一劈分开瀑布。
短的重的另一把,则是反行其道的过河卒,刃长仅得二尺四,却重足足十八斤。剑身青绿如长铜锈,钝刃钝峰,以重锤击打也不可弯其分毫。白衣少年曾以之力劈厚甲,厚甲看似安然无恙,数秒后却寸寸尽碎。
两把剑特点鲜明,而且大相径庭,想必使剑法门也南辕北辙,这个仅仅十来岁的少年竟可同配双剑,可见年纪轻轻,便已剑术修为惊人。
晨光初现,少年深吸一口气,这一吸有如大风刮过,身上白衣猎猎作响。
他似要吸尽这座“地肺”上的灵气。
良久之后,他又慢慢呼出一道三尺白气。
气机绵长,白气如游龙。
这时山上有一老道人拾阶而下,一身酒气,摇摇晃晃。
如果有道门中人看见,想必马上知道这个清晨就已经醉得不成体统的老道人,铁定是被武当山真人笑作“证得大道不登天,自称已作酒中仙”的终南山道观住持,全真教掌教杜青莲。
这个让全真掌戒律长老天天担心会不会把祖师爷王重阳气活过来的掌教,向来不吃五谷,只把酒壶当饭碗,而且酒量惊人。起床后喝一斤,早课完了后早饭时喝一斤,午饭喝一斤,晚饭喝一斤,睡前喝一斤。这一天五斤,是几十年来都雷打不动的,连武当山真人上山作客时也不曾例外。
至于其他时候,则是随兴所至,那更是常有的事。虽然次次他老人家都是有理有据,但总让人感觉他是在找个由头喝酒。例如看书时突然大叫“这本书写得太好了,我得喝一点”,武当真人明明约定半个月之后才到,他就满山喊“武当真人要来了,我好高兴啊,得喝一点”,又比如实在想不出什么由头,只得把账赖到白衣少年上时会喊“徒儿又不理我啦,我好难过啊,得喝一点”之类,三天两头就得让徒弟到山下村庄里,买那村民自酿一埕埕卖的无名酒。
山下人偷偷说这白衣少年明明气度不凡,一脸严肃,但是年纪轻轻就不学好,都作出家人了还如此贪杯,偷偷下山买酒,给师父知道了怕得拿戒尺追着打。
少年耳力好,但看似气度不凡其实脸皮极薄。每次都听得脸红耳赤,回到观里一放下酒埕子,就恼羞成怒地拿着沉甸甸的过河卒追着师父满山跑。虽然师父步履蹒跚,站都站不稳,但奇怪的是少年却总是追不上。次次都满身大汗却无功而返,只得丢下过河卒,发誓不再下山替他买酒。可惜每次都抵不过师父的热情攻势,一脸不满地下山去。
杜青莲笑嘻嘻在白衣少年身旁坐下,说道:“徒儿啊,大清早的炼啥气啊,你要是得空赶紧帮为师去山下买几埕酒才是正经事。”
白衣少年皱眉斜眼看了下自己师父,然后拿鼻子狠狠“哼”了一声,便不闻不问。当真是不尊师重道到了极点。
杜青莲苦着脸道:“咱们昨天不是说好了,为师当众念一遍《地藏十轮咒》你就帮我跑腿吗?这可是佛经!我堂堂一个道门掌教都这样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白衣少年干脆闭起双眼,自己昨天可是什么都没说,是师父自己自说自话,他可没答应。
杜青莲见他油盐不进,继续耍无赖道:“乖徒儿,是不是上次下山招惹姑娘了啊?没钱给姑娘买礼物对不对?找为师要啊!只要你帮为师买酒为师什么都好说!”
白衣少年大概是被师父说得实在太烦了,瞪大了眼睛,没好气道:“师父!你别烦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院子树底下偷偷埋了多少好酒吗!你再不闭嘴,信不信我现在就去一剑劈碎它们!”
杜青莲缩了缩脖子,被小徒弟的恐吓吓得噤若寒蝉,思来想去,终于咬咬牙一声不吭。
虽然脸上苦,但其实他心底里并没有不开心。徒弟有出息,才敢这么放肆嘛。徒弟为什么会有出息,还不是因为自己教得好吗?这么一想,看起来喝酒喝得已经有点不清不楚的杜青莲转过头去,偷偷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参差不齐的黄牙。
良久,白衣少年终于是完成了七七四十九次呼吸,白气也由浓转淡终于与常人呼气无异。他有闭目凝神静坐片刻,终于睁开双眼,对身边的师父说道:“师父,他已得悟剑道了,我也得上昆仑山找他了。”
杜青莲似乎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笑了一笑。
白衣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口:“其实我之前已经买好十来埕酒了,不过吩咐戒律师叔找地方藏好,他会每天给你拿两斤。你不会没酒喝的。”
杜青莲听了,撇了撇嘴,摆出一个苦瓜脸,显然对于每天只有两斤酒非常不满。
白衣少年对他的抗议不为所动,说道:“我不在,山上就没人管得了你了,你就喝少点吧。”
杜青莲见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得叹了口气,继而问道:“乖徒儿,真的要打啊?”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
杜青莲又说道:“其实可以不打的。”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练剑十年,就是为了证明,实打实的剑术,比那虚无缥缈的剑道要强!”
杜青莲一时语塞。天下剑道,向来都有术道之争,历代成就剑仙,只得两途。一如李湛卢一般,以天道入剑道,一朝顿悟,即使从未碰过剑,也能直上九重之上,成就剑仙。至于自己的小徒弟,选的则是反过来,以剑术证天道的艰难路子。剑术证天道一途,不同于李湛卢的以天道入剑道,讲的是持之以恒,一日偷懒,便废一月之功。即便是如小徒弟如此天纵奇才,也得如此。
当年自己曾经与李玉枕一起云游南海,竟于一小渔村得遇两个天生剑胎的孤苦婴儿。天生剑胎,数百年都不一定能有一个,小小一个渔村,既非福地洞天,也无潜龙隐仙,一下子来了两个,就算是昆仑住持全真掌教这两个大人,也不得不严阵以待。
最后它们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竟是有一剑仙以大神通将自己剑胎一分为二,分赠两个小婴儿。能有这种大神通,又有这等程度的大剑胎,李玉枕和杜青莲都能将这仙家身份猜到个七七八八,只是不知那位仙家所为何事,因此两人一直都守着秘密,分别带一个回山好生培养,除了昆仑后山老祖宗,没对任何人明说。
因为是同一剑胎一分为二,白衣少年跟昆仑上那个练字十年一日入剑仙的李湛卢本来互为一体。李湛卢天生得剑道,他天生得剑术。自懂事以来,两人遥遥天人感应,互相都知道对方的情况。自己十年如一日苦修,一直自以为领先李湛卢,谁知对方竟然一日得悟剑道,直入玄关境。而自己则是一直停滞第九重,虽说这么年轻就离真人只差一层窗户纸,百年以来绝无仅有。但是要输给那个只知道写字的,他还是不服气。
况且,自己输给李湛卢,岂不是等于师父输给了李玉枕?
虽然师父天天没个师父样,但做徒弟的,总不能看着师父丢脸对不?
思念及此,白衣少年以剑拄地,站了起来。
台阶上的杜青莲脸带笑意,想起了那两把剑。
太乙山被称为天下第一福地,灵气醇厚天下闻名。这里除了会仙人辈出,当然也会惹来妖魔鬼怪盘踞。前有汉钟离山中提刀斩杀的恶龙,前几年,又出来了一条长达十丈的双头凶蛇。
那天,小徒弟问他借了一剑,惊起了漫天风雷。
然后捧回了这两把奇奇怪怪的剑。
杜青莲似乎酒劲上来了,有点昏昏欲睡,以手支额,抬起眼皮地跟徒弟说道:“输了也别哭着鼻子回来啊。”
白衣少年笑了笑,轻声回答:“是。”
杜青莲沉沉睡去。
白衣少年笑了笑,然后轻轻呼唤道:“咽喉兵,过河卒,随我上昆仑。”
似是母亲唤醒沉睡婴儿。
两剑剑气暴涨,尚未出鞘,便已与白衣少年一同拔地而起,直上云霄。
白衣少年于九天之上,朗声道:“太乙山杜龙渊,求问剑道于李湛卢!”
百里之外,依然清晰可闻。
大醉入睡,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杜青莲,一头倒在了石阶上,鼾声大作。
满脸笑意。
昔日诛蛇幼鸟,今已振翅飞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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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
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