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江家。
江书翰看着愉快地走来走去的妈妈,问:“你今天好象很高兴?”
“对”李悦敏心情很好。“妈妈今天特别高兴,见了一个很久没有见过的老同学”
“是蒙小可的妈妈吗?”
“对,就是她”
“她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李悦敏迟疑了一下:“很久以前曾经是,后来就不是了。”
“是因为她的火爆脾气?”
“你怎么知道她的脾气火爆?”
“哦,有次到她的花店,听到她骂蒙小可,骂得很凶。”
李悦敏的笑意收了收,冷笑一下:“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一把年纪了,性情也不改一改,对了,为了什么事情要骂蒙小可?”
“可能是因为成绩吧。”
“蒙小可成绩很差吗?”
“可能还不能适应一中的学习方式吧,成绩不是很好。”
“哼,就凭王月蓉这种素质的人还能教得出什么好女儿,那个蒙小可,真的欠教养,没什么礼貌。”
“妈妈,你不要这么说蒙小可,你不了解她。”
“唷,你很了解她?看来我儿子长大了呀”
“妈!”
“我告诉你,儿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将来是要做大事情的,要和些高素质、优秀的人交往,你才能变得更优秀,住隔壁的那个叫孙菲的就不错了,有家教,斯文有礼貌,一看就是个好人家的女儿。”
“对了”,李悦敏又说:“儿子,妈妈忘记告诉你了,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你不用参加高考,下一年就直接送你到外国读书,你考虑下想去美国还是英国,前天碰到孙菲的妈妈,她也有这样的计划,你们两个一起出去,有个伴,大家互相照应一下。”
江书翰一愣,有点生气地说:“你们怎么没问过我就决定?我在这儿读得好好的,要出国的事情等高考完再说!”
说完,江书翰就转身上楼回自己的房间了。
“哎呀,你这孩子,一说到出国就不高兴,出国有什么不好?”
回到房间,江书翰坐在书桌前,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电脑屏幕墙纸满是黑美人翠绿肥厚的叶片,看到黑美人,他就想起蒙小可。想起刚才以为她是贼,一抱之下触手之处肩膀单薄柔弱,便发觉不对,待发现是她后,后悔都来不及了。她会恨自己吗?
妈妈说她没教养,孙菲说她装。
孙菲说她迟到是故意的,就是想在众目睽睽下让大家关注她一下,要不,怎么总是迟到,换了别人,羞也羞死了。
明明能跑八百米,偏不肯主动报名,非要人邀请才去跑。
跑了全校第一名,大家提议庆祝一下,大家都到了,她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大家约去的聚会她什么时候参加过?”孙菲说:“她就是怪,就是装,大家都不喜欢她。”
“她坐在后面,一天到晚不声不响,你说她怎么好象是隐形人,但总觉得她在偷窥大家,心里藏匿着一些什么秘密一样,你说,是不是?”孙菲又说。
一向大气,温文尔雅,不八卦,不是非的孙菲怎么会有这种论调?江书翰有点奇怪,皱了皱眉。
“你想多了”江书翰当时淡淡地说。
因为江书翰并不积极的回应,孙菲生了一天的闷气。
她们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蒙小可。
她也不是自己第一次看到的顶着一头茶水的傻大姐。
只有深入地了解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或许,自己才最能理解她,江书翰想。
他想起许多年前单薄瘦小的自己,与年迈的奶奶坐在乡间老家破败的屋檐下,在百无聊赖的时光中静候黄昏到来,夕阳回眸大地,然后渐渐收敛了光芒,接着黑夜便来临了。
黑夜来临,整个村庄都是沉寂的,那么漫长而寂寞的长夜,身体不好的奶奶早早就歇息了,只有自己在静黓的夜里想念妈妈和爸爸,想到流泪。
后来妈妈将自己接到A城,第一天上学,他穿了奶奶亲手缝的棉袄,一张口,那些陌生的城市同学便哄堂大笑,那年自己八岁,读三年级,整整一个学期,那时的自己,也象现在的蒙小可一样,在学校一整天都不肯说一句话。
那时妈妈的服装公司刚刚起步,妈妈和爸爸忙得脚不沾地,几天不回家吃饭都是常事,只是请了一个老阿姨帮忙接送自己上学放学,老阿姨除了每次吃饭时让他吃多点,冷了要穿多点衣服,就没有多少话和他说。
有许多孤独的时候。
有时是在午后醒来,看阳光斑驳的落在角落,书本被风吹得毕毕作响。
有时是一个人走在路上,穿越繁华的街道,走过热闹的人群,但没有一张脸孔是亲切友善或是熟悉的。
有时是在深黑的夜里,有时是在冷清的晨间,有时是倦了,病了……孤独的感觉一直都在。仿佛如影随形,贯穿一生。
郁闷、愤懑、无奈,在心中反复纠结,却无人可消解。有许多孤独的岁月需要自己独自承担。
至于成长为现在让人注目的自己,那要经历多久的心路历程,用了多少的努力,才从气馁和自我否定中挣脱出来,变得自信从容。
走了很长的路,用了很多心力,修炼了多么久才成长为自己喜欢的自己。
想来蒙小可也能做到。
她骨子里的韧性和倔强只是潜藏在她静默的外表下,不易让人发觉。
有天周六,江书翰和班上的同学聚会完分手后,经过A城的商业步行街时,看到蒙小可站在路边派花店的宣传单,街上人来人往,没有多少人能关注到她,她将宣传单一张张递到每一个人手里,有人摆摆手,拒绝了,有人顺手接了,但转身就扔到身旁的垃圾桶,她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高而瘦的身形在人海中时隐时现。
她派了好久的宣传单,等人流没有那么拥堵时,她就一张张捡起被丢弃的宣传单,一张张摊开抚平。
有次他在一个即将发售的楼盘广场上,还看到她和她的妈妈将一个个花盆从皮卡上搬下来,再将花盆堆放在用木头彻成的一个巨大心形里,仔细的码好。广场上有拉音响线的,有运送桌椅的,车来人往,她们闪避着,在别人经过后再继续自己的工作。
江书翰没有上前惊扰她,因为她总是那么容易脸红,他不想因为他的出现,让她感到窘迫和不自在。
派宣传单、送货这样的事,江书翰也做过,不是做着玩,而是迫于生计。那时,妈妈的服装公司还没有起色,刚出了一批新产品,他也是这样走上街头派宣传单,他很能理解那种宣传单被丢弃时的感受,有点儿心疼又夹杂着一种挫败感,努力了但不被人关注的滋味并不好受。
但他比蒙小可幸运的是,他有个好妈妈和好爸爸,无论生活如何艰辛,他们都是相亲相爱,虽然妈妈有点显摆,但从来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没有骂过也一句,只是在匆匆离家时,常满怀内疚地拥抱他一下。
蒙小可怎么有个如此奇芭的妈妈?
江书翰想起蒙小可垂头丧气地站在花店门前的样子,有点替她难过。
其实那天他很早就到了,他发了信息在她留在花名册的手机上,但一直没有回应,他怕黑美人死掉了,才赶忙送过来。
不想却听到蒙小可妈妈在破口大骂。
他无法想象,象蒙小可这种年纪还会被母亲骂到狗血淋头,她母亲怎么完全没有顾及到她的自尊心?
更让他不能理解的是,蒙小可的忍耐力居然这么强,被母亲骂到狗血淋头,还能一声不吭,一句也没回嘴——她要么是太怕母亲,要么是因为太爱母亲。
她就是那样无所谓地,恍恍惚惚地走上A城大桥。那时他一直跟在蒙小可的身后,是真的怕她跳河,因为她的脸上没有半点委屈,也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这并不是很正常的情绪反应。
她踮起脚尖,从大桥的栏杆向外伸出手时,他真的以为她要跳河了,差点就要冲上前拉住她。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可笑,蒙小可那会自杀?她大概对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不太在意吧,或者是这些事情她早已经历过,早已经习惯了?
她站在起跑线上时,阳光落在她轻盈的身体上,她将不长的头发高高地束起,骄傲地微仰着头,她是如此朝气蓬勃,反应又是如此迅敏,几乎与发号枪响起的同时,就如同风一样卷了出去,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吧。
她就象林间小鹿一样,承载着阳光,挟着风,恣意奔跑,其气场之大,秒杀同场的各路选手。与在教室中一再保持静默,无声无息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大概就是这样,会在某一个点上,能爆发出让人惊奇的力量。
每天的早操,他从领操台上往下看,一眼便能看到排在最后面的小可,她甩动着身体和手臂,如同风中的旗帜,有力而舒展,迎着阳光,她微仰着青春的脸容,江书翰相信她的心里是藏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坚持的。
与孙菲的优雅、贵气不同,她的气质是清澈散淡的,带着乡间自由的风的气息,不张扬,但是让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