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布帛从窗口飞进来缠上了我的手臂,像条吊颈的白绫,挣也挣不开。
“活都做完了吗!”剪秋一半脸藏在窗子后面,却藏不住脸上的杀气。她的声音嘶哑粗糙,目光却恶狠狠的盯着我。
我同她只对视了一眼,便扔了手里还有火光的柴,颓然低下了头。
南星替我寻了差事,我却跑来跟人打架,她之前的叮咛嘱咐,都被我抛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婆子们悻悻的散了,嘴里低声说着,不外乎是些挖苦跟贬低我的话,混在刀跟案板的碰撞声里,显得绵软,森森的恶毒让屋子里热闹非凡。
“关鹊,你总归是寄人篱下,别太嚣张。”剪秋直呼我的名字,目光阴冷,语调平平,万里的威严如秦皇帝修建万里长堤时的气魄。
剪秋,南星口中刚直不阿的铁面罗刹,她用自己的身份优势止了这场恶斗,不偏不倚,私心里不也是要我忍气吞声,做一只懦弱的白玉兔子吗?
我敛了凶狠,弯腰施礼,心里却冷笑出声,剪秋呵,你这铁面无私做给谁看?
叫天葵的婆子把我拉到灶火旁边,“早叫你过来,不然哪有这些事?”
“你干嘛帮我?”我拣了几根柴禾塞到灶膛里。黄色的火苗一下一下的舔着锅沿。
“我若是不帮,要真动起手来,吃亏的可是你。”
她说的不无道理,她们若真是动了怒,生生把我撕碎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心里气恼发不出,又怕张口说了什么忌讳的
,于是闭了嘴,安安静静的烧起了火。
锅子上巨大的蒸笼里冒出阵阵白气,是面粉跟砂糖的香味。
“尝尝。”她递给我。
笼屉里蒸着一种白色的糕,松松软软的,看起来格外诱人。
我伸手接了过来,一口下去,香甜软糯。
“怎么样?”
我满口的糕说不出话,只好拼命点头。
她得意的笑了,“公子小时候也喜欢我做的点心,那时候他才两岁多点,刚来问夕宫,整日的哭闹,也不进食。”
她絮絮的说着,把笼屉里的糕拣进编筐。“唯喜欢我做的糕饼,也是日日来厨房里缠着我。后来长大了,变成个翩翩的公子哥,尝尽了琉璃城的美食,也就忘了我这老婆子了。”
我心无旁骛的吃糕,并没有在意她的话里会藏着个惊天的秘密。
她仍旧自顾自的说,从月影公子谈到院子里的桂花树,又说着桂花糖要熬制多久才会更香甜,说这问夕宫的勾心斗角,一转又说起端午时节用来包粽子双黄咸鸭蛋。
我系数听进心里,在胸膛里暖暖的融化,她满是纹路的侧脸,像极一个和蔼的母亲。
风吹起来,从窗口飘进各色的花香,屋子里是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忙碌而心安。
多像一个家的感觉。
世间一晃便到了晌午,后院的门在我的千呼万唤下终于被打开了,昨天送菜的汉子也终于推着车走了进来。
我嘴角上挑,猎物来了。
“我去外头抱些柴禾。”我笑的欢喜,随意敷衍着便跑开了,步子飞快。
脚步轻轻的溜到墙角,在砖缝里探出个头。
那汉子正跟几个婢女把车上的瓜果蔬菜抱下来,天热,脸上早就淌满了汗。
一个青衣女子站在一旁,指挥着婢女们把菜搬进屋子里,嘴里跟那汉子搭着话。
“今儿这菜也是新鲜。文浩啊,晌午就留在这吃饭,菜钱吃过饭之后再算。”
“行!”叫文浩的汉子一口答应,憨厚的笑笑,又埋了头继续干活。
我狡黠一笑,隐进了厨房。
午饭同下人们吃的一样,除了清淡些,倒也是合口味。
我草草的吃完,拎着篮子跟木盆就跑去了井边。
“文浩大哥。”我热络的唤他。
那汉子正坐在井边的台阶上,大口的吃饭,似乎是饿极了。
“啊…姑娘。”他对我的突然造访有些不知所措。
“饭菜可还合口味?”我把竹篮放在地上,亲亲热热的同他讲话。
“嗯。”大约是没人这样关切过他,他愣愣的看着我,嘴里的饭也忘了嚼。
我莞尔一笑,从竹篮里变戏法一样拿出半只烧鹅,笑盈盈的递到他面前,“请你吃。”
“这不好吧。”他赶忙推脱,喉咙里的吞咽声却响的惊人。
“你送菜辛苦,吃一些也是应该的。”我一把塞到他手里。烧鹅还是热的,烤的焦脆,油腻腻,香喷喷。
烧鹅是偷来的,一半被剁成整齐的方块端给了夫人,一半留在案板上,被一块白布蒙了。
白布防君子,不防小人。
“那,多谢!”他脸上欣喜,大口咬着。
养一只鹅需要三个月,而吃一只鹅甚至用不了半刻钟。他吃的飞快,我甚至觉得他的口直接连着喉咙,而鹅肉绝不会经过牙齿跟舌头。
“味道如何?”
“好吃好吃。”他忙不迭的应答,腮帮子鼓鼓的,满面油光。
食物同美色一样,能轻而易举的打破人与人之间的戒备。
“文浩大哥,你给问夕宫送菜送了多久?”
“才送了几日。以前都是我大哥来送,这几****生了病。”
“那你只给问夕宫送菜吗?”
“是啊,自己家自己种的,新鲜。有时候剩下了,就在集市上卖一些。”
“哦,那你天天在菜园子里种菜,外头的事怕是很少听说吧?”
“呵呵,我家在闹市上,什么事也逃不过我的耳朵。”他大约是吃饱了,而又吃的很满足。话竟也多了。
“真羡慕你,哪像我们,困在这问夕宫里就要闷死了。要不,文浩大哥同我讲讲外头的新鲜事。”
“新鲜事?”他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手摸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指节粗大,指缝里是黑色的泥土。
“要说新鲜事,莫过于两个月前漠北来的江姓兄弟。他们一个能掐会算,一个神医妙手。被江城主招来当国师呢!”
“那个将离,能看天上的星星给人算命,手指一掐,便知生死祸福。还有他弟弟,哎呦,能起死回生,大臣里有个得重病的,就被他扎了几针就医好了。”
道听途说的事,被他无限放大,又以讹传讹的说给我听。那两个人成了天上下来的神仙,在琉璃城里,几乎无所不能。
我笑笑,眼睛里放出惊讶的光,似乎已经被两位天神的神圣所感化。
可是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我听说,一个月以前,琉璃城来了个潇湘欺雪?”越要打问的事,越是羞怯,最后两个字,我的声音都变了调。
“萧女侠,那可是个女中豪杰!”他竖起了大拇指。我听得开心,却不想他下一句就变了味道,“她可是把我们琉璃城焚骨侠客的魂儿都勾跑啦,嘿嘿嘿。”他的笑在我看来猥琐至极,凭空的叫人生出厌恶。一个凡夫俗子,素未蒙面的路人也要对我的阿姐品头论足一番。
“文浩大哥见过她?”我顾不得气恼,心里越发急切,几乎要用指甲掐了他的手臂。
“见过。美娇娘啊,多标致的一个姑娘,可惜入了江湖,尔虞我诈的,啧啧啧。”他无限惋惜,随手从地上折一根草枝剔起了牙。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听说她手里有块玉璧?”
“是啊。不少人为了那玉璧来琉璃城,酒楼客栈都住满了。听说得玉璧者得琉璃,江城主不知派了多少人抓她呢!”
他突然凑近我跟前,身上一股汗臭味,浓郁刺鼻,“你家夫人的男人一方墨染,也想要那玉璧,可惜他的干儿子被萧羽迷了魂魄。”他压低声音说完,又嘿嘿的笑了起来,黝黑的脸庞上再也看不到憨厚二字。
“那玉璧真的这样神通广大?”我用白布把地上的骨头包了,放回篮子,盖上一把蓬蓬的菠菜。
他点点头,嘴里丝丝的吸气,“不过我可是听说了,”他忽然闭了嘴,双眼盯在我的脸上,目光贪婪,一如他初见烧鹅时的模样。
“听说什么?”我迎上他的目光,既不羞怯也不畏惧。我关鹊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敢打我主意的人,都在奈何桥头徘徊游荡,横死的魂魄,没资格转世轮回。
他的目光下移,盯上了我的领口。
我会意的一笑,手缓缓的伸进了胸前,蔻丹游离,美人如玉。他看的呆了,半张着嘴,红彤彤的脸似乎要滴出血来。
我媚眼如丝,缓缓的贴近他,桃花的脸,软玉的身子,跟手里寒光闪闪的匕首。
虽说临夏,一天热过一天,可是刀子抵上脖子时候,他还是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颤。
““你!””
“别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一个人的面色从通红变成煞白,原来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连城主的连玺儿子还活着,他手里,他手里有另一块玉璧,若是两块玉璧都得到了,就,就……”
“就怎么样?”
“就能得到无尽的宝藏!”他几乎要哭出来。
连玺真的还活着?
“你可知道那萧羽现在哪里?”
阿姐,你可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苦苦寻你?
“我不知道,只听说她似乎住在一个裁缝铺子里。”我疑心他说谎话,抓刀子的手便用了些力。可他的身子抖如筛糠,像个女子一般求饶起来,声音尖细,像厨房里要跟我打架的八字眉。
他的胆小,叫我匪夷所思,这般怕死,为何敢毫不忌讳的垂涎我的美色?
“闭嘴!”我呵斥道,怕他的叫声会引来人。“我问你,你为何要羞辱于我?”
“我以为姑娘对我有意思…哎,姑娘饶命!”
我对你大爷有意思!
“你少在这里红口白牙的胡说!”我当真气极了,握紧了刀子,作势要割下的舌头。
“我不敢!姑娘又给我送烧鹅,又同我闲聊。问夕宫的姑娘可以随意出入,外头的事怕是知道比我清楚。我以为姑娘特意来找我……”
“滚!”我收回刀子。怪不得他言语轻浮,举止轻佻,原来是把我当做了投怀的玉燕。
这色胆包天的老实人!
他仿佛得了大赦,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跑开,身形利落完全不相称于他憨厚的脸。倒像个被人讨债的赌徒。
整好听到身后青衣女子唤他的声音,一声一声隔的的很远,似乎是有些不耐烦。
“怎么跑了?菜钱还没算。”她垂手立于一侧,掌心里有几粒碎银。
我在井边汲水,看青衣女子可笑而迷惘的疑惑。
“他怎跑了?”青衣女子转身问我。
我摇头,面色平静。
拎着未洗的菜回了屋子,晚饭还早,现在做完了活计怕是又要供人差遣。
我半躺于灶膛的干草上,双手叠放在脑后做个舒适的枕头,耳朵里听着天葵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偶尔应她几句,外头的阳光明媚,风里花香袭人。
裁缝铺子?琉璃城方寸之地,能有几个裁缝铺子?我笑的开怀。
饱暖渴睡。
外头有人飞快的说话,急躁的紧,还夹杂几声短促的惊叫。不一会整个厨房都喧闹了起来,脚步嘈杂,剪秋的声音混在里头听起来分外刺耳。
天葵急匆匆的从外头跑进来,猛的推了我一把,把我由天国推向人间,她说,“是不是你做的?”
言语低沉,神色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