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睡了一个寒暑交替一样漫长的光阴,时光如梭,梦境荏苒。看了黄泉路上花叶不相见的曼珠沙华,饮了甘冽解渴的忘川水,又在奈何桥畔徘徊了几遭,终于还是在孟婆的声声催促下,回转了人间。
悠悠转醒。身侧微凉。青灰色的帷帐,素蓝的锦被,床头还悬着颜色格格不入的暗红色的流苏.
这又是哪里?
攀住床沿缓缓坐起,却看到身上被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衫,湖绿色的长裙揉进鹅黄色的罩衣里,样式简洁素雅,只是颜色却不敢恭维。抬手拂过左肩处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手指间竟也有缠得精细的绢纱,两根指头缠在了一起,显得有些可笑,肩膀包裹的略显臃肿,毕竟以前亡命天涯时,若受了伤,都是几把草木灰,一根烂布条,敷衍了事。这些伤口上的绢纱,太过隆重了些。
一双绣着莲花的鞋子端端正正的摆在榻边,荷叶地下的鱼儿似乎要灵活的扭动出来。我开始打量着这间屋子。气派而不失安逸,大约是一个懂得享乐的人居住于此。屋正中的楠木八角桌上摆着一方棋盘,棋盘一侧的鎏金香炉正升腾出脉脉馨香,整间屋子都是飘渺的异域味道。
抬步向屋外走去,却看到了床侧摆放的一面铜镜。打磨镜子的师傅巧手匠心,映得发丝竟都栩栩如生。镜中的自己随意的梳着一个双股发髻,额头上包裹的绢纱跟面色一样苍白,耳上的创口已经愈合结痂,像一颗褚色的痣。我许是很久没有梳女儿头了,看镜中的人儿兀自带了几分娇美。禁不住多看了几眼,内心不由得欢喜起来,看镜中的人儿咧开嘴笑的甘甜,是啊,我关鹊总是有贵人相助,这番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撩开丁玲作响的珠帘,外堂的摆设也是大方儒雅,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一桌两椅,一幅泼墨翠竹悬于桌上,墙上挂一柄短剑,剑身上镶七颗圆润翠玉,暗迎了七星连珠,就连桌上的茶盏碗盖,无一不精致剔透。这该是个大户人家吧?讲究而不庸俗,不用大捧金玉辉映满堂,只凭一柄短剑,简单奢华,价值连城。
雕花的木门触手温和,轻轻旋开,吱呀一声响得低沉绵长。门打开,一股烟雨的润泽之气扑面而来,应该是刚下过一场如油般金贵的春雨。门外是一条迂回的走廊,曲折蜿蜒,走廊一侧植满了奇异花草——于我而言,自然是奇异,可能在西域只是些常见而又易养活的花草。有的还是初发新叶,而有的已经婷婷袅袅的开出花来,雨水沾湿了花瓣,带出湿潮的香气。
走廊的柱子根根圆润,几乎是一样的粗细,柱子上朱红的漆料,在暗淡的天光中,更加夺目。走出去不远便有一条开阔的大路,路上铺着方方正正的青石板,被人清扫的不染纤尘,路两旁亦是团团簇簇的花草。
走廊似乎还能蜿蜒着走下去。我抬步下了几阶台阶,又转了个弯,方看到走廊的尽头。
那是一顶石头堆砌的小巧亭子。亭盖顶上的雕工细腻,绘着一些满月祥云的图案,亭子四周的围栏也是石头雕刻,与石柱浑然一体。称奇的是,亭子竟是悬于水面的,亭子后方,是粼粼的波光,一望无际,映出晦暗天色下阴郁的积云,浑然一色,微微泛起的湛蓝色似是清澈无物,却又深不见底。风乍起,荡漾起满池的涟漪。
亭子正中的圆形石桌上,摆放着一条琴案。琴案给人的感觉,便是古朴,檀木雕花的案底,匀称的琴弦,应该是总有人抚弄的缘故,整个琴身,都幽幽的泛着光。因着细雨微湿,湖波上又是云烟缭绕,所以蒙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如同是仙界瑶池里等着被仙子拨响的仙乐一样。
在我看来,这算一个稀罕物件了。日复一日的制毒,见过的花草虫蛇比害死的人还要多,年复一年的卖毒,见过的珠玉金银竟多过制毒时候采的花草跟捕得虫蛇。我许是从没有这样近的看过一件乐器,也品评不出这乐器的精与妙,就如同一个满脸横肉,言行粗鲁的屠夫,用满手的血污抓起一方巧手裁缝用金丝线绣成的牡丹一样。这只是富贵人家的玩物,不是吗?
四下里寂静无声,才露出一点的太阳又匆匆的躲进了云里,湖畔的微风拂的马尾的琴弦悠悠颤动,我的心弦也随着琴弦,颤动的厉害。只摸一下,是不会被发现的。手指鬼使神差的就伸了出去,却不知为何,抖的厉害,就像卖了假的毒还伸手接钱一样。手指上的绢纱素白,琴案紫黑,纤瘦却不细腻的手指缓缓的靠近了最中间的一根弦丝,我甚至都能感到琴案传来的一股温润寒凉。
“何人动我的琴瑟?!”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一齐传来,嗓音带着些温婉,像是母亲责备孩子不该乱碰东西,可是语调又是冰冷冷的怪异,掺杂一点男子的威严。倒让这声音,听起来不男不女,像是一个弱不经风的美艳官人,就跟有钱人府上养的美貌男子一般,***?被自己的想法着实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胡乱猜想,稳住心神细细思索了一下,似乎是那天在涯底听到过的,可是又似乎是不一样。我被这声调怪异的训斥弄得有些迷惘。
跟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一片算是暗器的东西,似铜非铁,薄却又不锋利,擦着我的手指轻飘飘的飞过,像是一个警告。警告我不可随意乱碰东西?我用手指上的绢纱缓了它的力,又随手翻了一个个儿,这片薄薄的小暗器就直接插接了琴案中,还顺带斩断了我想摸却始终没摸到的弦丝,蹦的一声,响的异常沉闷,像是遥远的天际边传来一声滚滚的闷雷,低沉而绵延不绝。斩断的弦丝弹起老高,在琴案上翻卷成赏心悦目的样子。
我被吓得心脏险些脱出口腔,手指像是触到了滚水一样猛地抽回,抖抖的缩在胸口,手指还保持着一个要勾动琴弦时的弯曲样子。
惊慌的扭头去看,却看到一袭白衣飘然下落,欣长的身形隐在裁剪得体的白绸衣衫中,外面还罩一件金银丝绣着游鱼戏水的裹银边的宽大袍子,手中拿一把泼墨纸扇悬于掌心,单脚点地,向一只倦于飞翔停下来歇脚的鹤。
抬头望向他的脸。这是一张陌生而柔美的面孔。人如其声,果然一个美艳官人。不知为何,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让我想起了一块温润而又通透的玉璧,那是我所有到手的珠玉里最纯粹的一样,除了偏左的地方有些微瑕,整个玉璧,就像是女娲补天时遗落人间的一块青色的五彩石。
换到现在我也是不怎么钟意它,没有琳琅珠玉的庸俗华贵,没有镶金嵌银的光彩照人,也没雕琢出什么大气样子,简朴,简朴的就像一块石头,若放在乡野村夫手中,怕是用来垫桌脚都要嫌颜色太过于浅淡,不招摇,也不艳丽,而却偏偏要价值连城。
这算什么宝贝?
我犹记得当年玉璧的主人,一个落魄当铺的二掌柜,买完毒之后,拿不出现钱,便用当铺的宝贝来抵,却多是些女人的饰物,不华贵,也抵不上多少银子。玉璧是我在墙角蒙尘的木头匣子里翻出来的,记得二掌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满脸的不舍,仿佛我用尖刀子剖开他的肚腹挖他的心肝一样。当时我并不觉得它有多值钱,只是夺人所爱的心理作祟,再加上这东西也便于携带,便话也不说,随手扔进善德箱头也不抬的走了。
走了大约还没有一里地,我便后悔了,这玩意越看越像一块剔透一些的石头,想来还不如屋正中的玛瑙酒杯值钱。后来的后来,我也不记得玉璧去了哪里,可能是捐了庙宇,可能是予了乞人,再或者是收拾行囊时,嫌它碍眼随手丢掉了。
眼前的这个人,跟那玉璧竟如出一辙。温润,剔透,价值连城。叫我从心底没由来的厌恶起来。世间男子,不都是该满满的阳刚吗?为何却要生一张美过女子的面容,还要一副娇过女子的嗓音?倒让我在他面前,像一只卑微的癞蛤蟆,嫉妒着他的容貌,嘴里一鼓一鼓的像要跳起来抓花他的脸。
目光只是惊艳了片刻,便草草收回,垂下头,手指轻点身侧的琴案。
“你的琴。。。”我嗫嚅着说不真切,隐藏好我的嚣张跟凶狠,变成一只陷阱中受伤的白玉兔子,大抵意思就是,你看,你把自己的琴给弄坏了,我可是什么都没做。目光楚楚,烟波就像一池的春水轻轻的荡漾开。
“你竟醒了?!”他并不关心他的琴瑟,眼睛里的惊喜之色大过在腊月天里看到一朵绽放的桃花,似乎我的醒来是一件叫他欣喜若狂的事。可是,那日救我的人,并不是他。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不辨雌雄的人笑起来很好看,两只眼睛像天边的星子闪闪发光。
我无言以对,不敢正眼看着他,他的欣喜跟遮天蔽日的阴云一样浓密,连光都透不进。我的头垂的更低了,好像我的醒来是一件非常难为情的事,我细细的盯着他脚上的白丝缕的鞋子,鞋帮上还镶着一道银边,走动间,像一只游鱼的脊背。
他轻笑着缓步走近我,抬手想要扶住我的肩膀,大约是顾及着男女有别,也许是顾及着我肩上的伤,只在我身侧虚晃了一下,终于还是本分的垂了下去。
他这番样子,倒是让我不自在起来,他跟我并不熟,连认识都称不上,为何见我醒来就欢喜的几乎要抱起我在空中转几圈才罢休的样子?
我怔怔的后退几步,衣角拂过身旁的琴案发出杂乱的音调,响得人心烦.我总归是回了一些神,却不知是该先问他是谁还是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就算不是他救的也无妨,自古以来不都是礼多人不怪吗?
“快坐!”我有些受宠若惊的被他按在石凳上,他绕过我身后,手指拂在琴弦上,一发力,拔出了那片竹叶样子的东西。“不过一把琴罢了,姑娘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一把更好的。”他的手指颇为留恋的拨响了一根弦丝,丝弦一颤一颤响得悠扬。
什么是更好的?心爱之物便是最好的,又哪里来的更好能比拟?可以看出,这把琴,应是他极为心爱之物。
我把要说的歉意的话踏踏实实的压在肚子里,琴是他失手弄坏了,与我无关。我像一截多年生的木头一样坐的端庄笔直,一言不发。看这阵仗,必然是他救得我,只是他对我如此熟络的态度叫我心生防备,我不晓得他是谁,更不晓得他如此接近我的目的。
他坐在我右手侧,眉眼含笑的盯着眼前粼粼的波光。
“伤口如何?还会疼吗?”他打开纸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了起来,纸扇上用浓墨绘着写意的山水画,黑石黑水黑松柏,边角还有一个小小的红印章。而我却看的眼睛都要直了。这个勾人的狐狸精。
他见我许久不答话,喀的一下合上纸扇,在掌中轻轻惦着,转过脸来正对上我瞠目结舌的眼睛。
“好多了。”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反而眯起眼睛,从他的胸膛一路往下,然后紧盯了他的腰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