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石道古木横枝,云生雾绕遮天蔽日。
云梦泽畔云梦山,奇门遁甲遍布,虫蛇鼠蚁拦道。
一青一黑两少年跟在黄衣老人一前一后,走得像是被卸了肢节的螃蟹。
不吃不喝山中晃荡三天,铁打的人也成一滩泥,更何况是正在长身体的小小少年。
黑衣少年波澜不惊的面色藏了无数种心思,包括杀人喋血。
青衣少年愁眉苦脸连唉声叹气的工夫都省了,但凡费力的事一概不做。
也并非全然没吃的,可遇着蘑菇野果,老人说是有毒吃了会死得很难看所以就没人吃。
黑衣少年的怒火不断蓄积,耳听着丫头聒噪,心绪烦乱得随时都能爆成一团血花。
极度虚弱之下,他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作一个要死不活的表情木讷地挂在脸上,冷眼看着小兔崽子趴在老不死的背上,摇着树枝叽叽喳喳。
老王八蛋只给孙女备了吃的,孩子还小吃的不多,一直没饿着所以就一直有力气嚎。
爷爷放我下来!我能走!我要自己走!那是什么?看看看!爷爷!它在搬果子!白狐狸!
……
爷爷!良哥哥不见了!爷爷!真的不见了!良哥哥真的不见了!!!
……
老人怒目而视让黑衣少年从头皮茫然到脚趾: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开着花吗?
“良走失,怎不报与我知晓?”
“师父并未说过,此事在我份内。”
“你父亲没教过你“生死攸关”?”
“父亲只教过“闲事莫管”。”
“闲事莫管?!”老人家一口气吸进肚又呼啦一下全吐出来:“人命关天!”
想那昌平君见人三分笑,这个长子是亲生的吗,怎么面相又凶又冷,心肠又黑又硬?!
熊忌,熊忌,倒是这个忌字取错了。
昌平君本希望儿子忌贪忌嗔忌痴,没成想儿子把人情世故全都给忌了。
忌者,一己之心,心上只有自己,容不下别人。
“忌儿,人生天地间,没有一人能独来独往独生独死。你若真能一人独活,也不用分心给别人,若不能,这心里就得为别人想着点。”
少年仍在茫然,他觉得自己可以一人独活,为什么要替别人着想?!
为了让少年明白这世上没有别人你就活不下去,老人就把孙女塞进了他怀里。
“她若在你手上有闪失,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这天门你休想踏进半步。”
受了这么多苦什么也没学到很不值当,于是少年“嗯”了一声算是成交。
老爷子一声长叹,这孩子要调教出来很难,璞玉不假,可是玉外裹着的石疙瘩太厚了。
“你有至沉至冷之性,至刚至阳之身,怀日抱月,负阴纳阳。阴太盛则自绝于天下,阳太隆易自焚于樊笼。天生这副火体没办法,可你这孤冷的性子,得改改。”
“如何改?”
……
本性难移,老爷子自己都改不了脾气却要教徒儿改掉,岂非以己之昏昏,使人之昭昭?
“你父亲为你取了怀沙二字,指望你能沾染屈子遗风。可怀沙是屈子沉江前的绝命辞。心怀天下忧,身处凄绝地,怀沙之境是人世最苦之境。要改脾性,莫如先把这字改了。”
“改成何字?”
“你性刚志坚,唯独缺柔,就叫怀柔如何?”
静如死水的脸没有半点波澜,这说明少年对这个字十分讨厌:怀柔?当我是你孙女儿?!
老人觉出来了,就找个台阶给自己下:“怀柔若水,更不是你的性了,还是叫怀心吧。”
这个字依然讨厌,或许下一个字更讨厌,少年一声轻“嗯”相当勉为其难。
老人尴尬笑笑,抚了抚孙女的脸:“爷爷去找你良哥哥,你要听忌哥哥的话。他不喜欢吵,你不要哭也不要闹。”
清河吧唧亲了忌一口,一头埋进少年脖子漏个眼缝看爷爷,小破样好似在嫌爷爷瞎操心。
你看我多听话!哼!
忌用眼珠子扫了一扫埋在肩上的一团肉球:又白又嫩,烤着吃应该味道不错。
老人隐没在暮色里,忽而四下安静,只剩水声轰鸣反衬着栈道死寂。
累到虚脱困到极致的少年倚壁盘膝而坐,眯上眼睛打盹。
补觉很难,因为四岁孩子不缺觉,要她不闹除非一掌拍晕掉。
“忌哥哥,你冷不冷?”
“不冷。”
“你不冷我也不冷。”
山中清冷,忌不冷是因为火大,清河不冷是嘴犟。
夜风沁骨,崽儿打着哆嗦狠命往忌怀里钻,找了个极舒服的姿势蜷成一团看星星看月亮。
“忌哥哥,你看,树上也长着星星!”
“咦,星星好大好亮,越来越大了。”
“忌哥哥你快看!星星落下来了!”
忌一点都不想看,直到腥风涎水拂面。
绿眼,红头,朱赤身,火舌,獠牙,血盆口。蟒首咬向清儿面门,蛇身缠向忌儿腰间。
良走失的地方石壁如镜水雾横生,孩子一定是跟着镜里的影子走进了回梦窟。
一路有很多这样石窟和岔道,为了挡住有心拜访的世人和无心闯入的樵夫。
石窟里肯定不是仙境,胆子大闯过去或许能找着下山的路,胆子小的吓出来肯定也不会往前走了,胆子再小的就活该吓死也没什么可惜。
一两百年了,里面的人骷髅也都有好几具了。
良儿也不过十三岁,眉清目秀比他小孙女还耐看,想来会吓得不轻。
老爷子想错了。
良进窟看不到师父只见一堆骨头闪着白光,小脑瓜一转想着师父肯定已经开始考验他了,于是拔出佩剑一路斩蛇杀鼠灭蜘蛛就越走越远。
三岔口,良不知道该怎么选。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欲担大任,怎能选坦途?
于是小良公子就无惧无悔地选了最窄最暗最阴湿的一条。
路尽头,有天光。
此峰形如人指,直插云霄,石窟横贯山腰,四面俱是悬崖,路至此而止,崖下是深渊。
这也是师父的考验吗?
非叔说鬼谷的试炼从拜师那一刻就开始了。
他是在韩非叔叔的草庐里拜师的,其实也没有拜成,死乞白赖硬跟到这里的。
良父曾是韩国相邦,生前与孤傲的韩非是死对头,三天掐两头骂愣是把韩国公子出身的韩非逼得再不上朝,再不问政,躲到草庐里写书。
将死之时,张平又不得不承认韩非有治世之才,自己把持韩国朝堂几十年,误国误民,所以临终把儿子送到韩非身边拜师。
韩非收了他,却并未好好指教也没认真授业,就让他在草庐里当了几年侍书童子。
小张良就一边研墨一边读那些半懂不懂的书:《说难》、《孤愤》、《五蠹》……
玉琢般的小良公子为远道来访的鬼谷先生捧上汤饮,问:“老先生是纵横家?”
“算是吧。”
“非先生曾说‘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皆非所以持国也。’”
小娃娃的语气是试探、尊敬却又疑惑的,鲁仲连放下手中《孤愤》,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回答:“没错。纵横家在你非叔眼里,就是蠹虫,该被赶尽杀绝的那种最大的蠹虫。”
邋里邋遢的韩非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长年写书的人是没时间收拾自己的,肯进屋换衣裳再见客,说明这客人还算尊贵。
韩非刚出来就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大为光火,连结巴的毛病都给气好了。
“你们……你们……你们!今日连横!明日合纵!三寸舌搅得天下鸡犬不宁!让我韩国在这夹缝里好生不生,好死不死!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忌听得老人家被骂嗖地一下站到韩非面前,眼神凌厉得像是要活剥了他。
虽然这孩子一直也没有看鲁仲连十分顺眼,但是外人要敢不敬却是万万不能。
鲁仲连示意忌儿退下,慢悠悠地抬眼看韩非,两句话说得云淡风轻。
“我们该不该死,你说了不算。你韩国要想好死,我可以帮忙。”
韩非口吃,心活嘴笨,一只笔能笑傲王侯将相,可一张口就是狼嘴里的羊。
“我……不想……跟……跟你说……这些!你走!走!”
没坐热就被往外赶,鲁仲连下榻去找鞋,韩非又急得过来把他按回榻前。
韩非讨厌这一门耍嘴皮子为生的人,但又不得不承认,很多事只有这帮人能收拾干净。
他驱车豪志登王殿最后灰溜溜滚回来闭门写书,有才有智没人重用就什么都是空的,而鬼谷门人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向君王进言,以求所用。
“想来我数十年埋首经卷,空创了屠龙之术,到头来百无一用,可笑不可笑?!”
“治学与为政,本是两码事!至少你会是个好先生。”
“好先生?只能误人子弟罢。我难道再教个小屠龙出来?”
“安知世间没有真龙?只是未到大显身手之际。”
“大显身手,连韩国朝堂都容不下我,这一屋子的书出了这草庐子就没人看了。”
“你这些东西啊,韩王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倒是有一个人会欢喜得很!”
“谁?”
“秦王。”
“这书不是为秦王写的!”
“不是为他写的?你这连篇累牍都是帝王之术,放眼天下谁能用到,又有谁能看懂?抑或是你不甘为臣下,想再争一争韩王之位?”
“你……你……你胡说!咯咯咯咯咯呜呜呜呜呜嗯嗯嗯——滚!!!”
鲁仲连就真的被撵走了,走之前做了三件事:一是告诉韩非,他恩师荀子病逝于兰陵,这是缭从东海之滨带过来的消息。二是转交了秦国客卿李斯写给师兄韩非的书信。三是带走了张良。
李斯来书,无非是请师兄韩非入秦,夸秦王如何明睿,夸秦国政局如何清明,夸秦王对师兄你如何心驰神往……最后不忘补上一句:兄不来,盼我王亲顾鸿庐相请耶?
傻子也知道这是威胁,意思就是孙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自己不麻溜地过来伺候,爷还不能上门捉人了?
所以韩非看完那书气得握拳拍案,疾声大呼:“奈何!奈何!天不生韩王若秦王!奈何!”
一通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之后,韩非眼神复杂心绪烦乱地看着鲁仲连又转头看了看小张良。
“此儿聪颖绝世,却不宜进法家之门,倒是入你门中方才不会辱没了他!”
“什么意思?你说纵横家该死绝,却又要把人家孩子塞进我鬼谷?!”
“你们是该死绝,不过现在还不到死绝的时候。”
“你不是说我纵横家死绝了,天下就太平了吗?”
“天下太平了,可我韩国就没了!”
“你韩国没不没,与我有什么关系?”
“天生美玉,安能忍其埋没于尘埃?你做一回拂尘之人,是承天之德。”
“他是玉是石也跟我没关系,别指望我能教出个弟子来替你保住命不长的韩国。”
韩非大发脾气,再次拍案大怒:“你不教他,我也教不了他,那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这一巴掌威力非同小可,一屋子书架都震塌了。
竹简汗青全散落在地上,韩非捂着心口觉得天也快塌了。
最先从书堆底下爬出来的是韩非的小儿子,然后清河扒拉了书堆从角落里也冒了个头。
两个小人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怒火中烧的大人们,不约而同地扮得楚楚可怜然而手上扯着一卷“扬权”谁也不肯放。
清河抢书的本事从这时候就开始练了,虽然她看不懂这些竹简,但也不妨碍她跟云儿抢。
两个大人为究竟收不收张良入鬼谷的事吵的不可开交,良觉得是自己的终身大事所以屏气凝神地听着,忌觉得最好不要多一个人来跟我抢这个小老头所以也全神贯注地不漏一个字。
没有人去注意角落里两个小孽障爬上了书架,还在架子上斗法,扯来扯去,晃去晃来一不留神就扳倒了一架,一架倒下去撞倒另一架,最后一屋子书就全倒了。
还好两个娃娃被竹简埋了也只是砸了个鼻青脸肿,并无大碍。韩非一点都没心疼儿子,抱着书心肝肉似地好一阵痛,最后大发雷霆责怪张良失职,不由分说把他跟鲁仲连全赶了出来,再不让孩子进门。
“先生?”
“先生……”
“先生!”
少年叩门轻呼直至大呼落泪:“先生不要良了吗?”
韩非倚门捂心不禁眼角飞下一滴泪,口中话仍如雪中冰,清冷孤绝。
“胡乱叫什么?!你先生在你旁边呢!”
鲁仲连心叫一声不好,赶紧拎起孙女开溜,可这尾巴像是长在身上再也甩不掉了,溜到哪里都有个清清秀秀的小玉人唤着“先生”。
此刻这位小少年站在悬崖面前喝着北风纳着闷:是师父指了错路还是我自己入了迷途?
“怎么不继续走了呀?”
“绝路。不知该如何走?”
“都绝路了,还不回头?!”
是呢,到绝路就该回头,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想了这么久?
徒儿问师父:要怎么选才能不走回头路。
师父摇摇头:路啊,不自己走一遍永远不知道要不要回头,也永远不知道能不能回头。
世间路千万条,有人信步择路也能一帆风顺,有人千斟百酌还是万劫不复。
所以结论就是一句废话:想怎么选就怎么选吧。
随便选?!不知道那位二师兄会怎么选呢?
二师兄差点无路可选,因为老人家把他与清河一同丢在了死路上。
他要活很简单,但是她要是死了他就得滚回家,所以事情就不那么简单。
明月飞瀑,腥风血雨。
一臂护她在怀,一剑斩破艰险。
短剑刺穿蟒首,血柱喷上栈壁,血流铺作红毯。
巨蟒落地,漾起连天血浪泼了两人满身血污。
血脸静如死水,劫后余生并不值得欣慰,既累且饿,吃一顿饭比杀一头蛇更让人满足。
等等,蛇……
大血人抱着小血人吹了一会儿腥风又听了一回群狼嚎月,才想起来蛇是可以吃的。
而小血人早在蟒蛇咬住大血人肩膀的时候就尝了一回蛇肉,然后吐得爷爷心惊胆颤。
“蛇皮上都是虫,你也下得去嘴啊?!”
“它咬忌哥哥,我凭什么不能咬它?!”
两个王孙公子丢掉了十几年的矜持,一个扒蛇皮,一个烤蛇肉。师兄弟第一次默契就是剥蛇皮吃蛇肉,狼吞虎咽唾沫横飞。
唾沫星子飞白雨的忌公子听到崽儿这声嚷,不禁微抬眼角看了看。
这个崽儿跟别的崽儿不太一样,比如他家里的弟弟妹妹都被猛虎娘亲给收拾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了,而清河在大老虎身边呆了四年却养成了小老虎的性子。
“它咬人,你就要咬回去啊?谁教的?”
“父王教的。”
“父……”
爷爷十分不情愿孙女一直记着那王八蛋,但凡能到王侯将相也都是非人,跟他们扯上半点关系都休想干净,更别说在全天下都树了敌的秦王。
让孩子忘掉一个人的方法太多了,用别的东西把日子填满,她就能把秦宫旧事抛向九天。
这一年,她开始学字,学书,学剑。
鲁仲连本不希望她沾染鬼谷诸事,儿子横死于此,可见命里有的终躲不掉。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倾囊相授,自己口耳相传比别人指手画脚要强得多。
弟子入门,第一件事便是开宗明义。
鬼谷一门,天下为局。鬼谷弟子,苍生为棋。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一百三十年间,拨弄人间风云,搅动世事变幻。
坟场便是课堂。
第一座,墓上松柏苍苍,墓下眠着祖师王诩。采百家所长,辟捭阖之道,开鬼谷之门,立纵横于乾坤。
第二座,孙膑,围魏救赵,计杀庞涓,齐国因之称霸,魏国闻之怯胆。
第三座,公孙衍,首倡合纵,先助秦攻魏,后入魏伐秦。任三国之相,连六国之兵,却强秦之众。
第四座,张仪衣冠冢。四海齐锋,一口所敌,六国联军,一言而退。舌剑骗杀楚怀王,唇枪破却百万兵。
第五座,苏秦衣冠冢。六国相印,一掌之中,破西秦之连横,合六国之诸侯。十五年秦卒泣函谷,七十座齐城入北燕。
祖师爷的坟逛完,鲁仲连问徒儿们有何想法?
良与忌面面相觑,想法都有二。
一,鬼谷秘门,其才无所不窥,诸门无所不入,众学无所不通,真乃玄妙之门;
二,师父你是门中名声最小,功业最弱的一个。
咳咳咳……
老人解释了一下,他没那么大名气是因为不想要名,他的本事就不一定比那些师兄师伯们差,十五岁入谷,二十岁出谷,他那庞煖师兄可是花了十年呢。
当然甘罗是个例外,十二岁就能出师也是鬼谷一百多年都没有的事,可惜甘罗武没学好,没练好防身本事就出去了,活该死得早。
甘罗的事迹,师兄弟各自领悟一半:良对十二岁就才智卓绝的甘罗钦佩不已,忌却觉得练武很重要,没有命什么都白搭。
如此这般想,师兄弟从入谷第一天起就开始有分歧。
文课,忌多半睁着眼睛睡觉,武课,良多半躺在床上养病。
廷论策论政论,良次次骂得忌口鼻生烟;剑术拳术刀术,忌回回打得良眼冒金星。
传道授业解惑,鲁仲连自忖已经尽力,可是四年过去了,清河都能烧火做饭了这两兄弟还是这副德行。
“你们就不能学学你们大师兄,他怎么就能文武并重,你们怎么就这么难呢?!”
良埋首驳了一句:“我们虽未兼顾,但贵在有专。大师兄文武双全,可文不一定能胜过我。”
忌就顺着师弟的话也驳了一句:“他武也不一定能胜过我。”
“长本事了啊!出去总有你们吃亏的时候!”
兄弟俩闻言欢喜:“师父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出谷了?”
“想出去啊?”
“嗯。”
“想得美!崽儿才这点大,让老头子一个人带啊!”
师兄弟觉得他们已经读完了所有的书,师父说:“有字书可读尽,无字书最难参。”
师兄弟又觉得师父你已经教不了我们新东西了,师父说:“那你们自己出去试试。”
兄弟俩喜滋滋地收拾东西准备出谷,清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天昏地暗,结果白哭了。
出谷的路上绕了十来天,饿得发晕就回来了。
“师父,请恕徒儿无知。”
“师父,请授徒儿奇门遁甲之术。”
师兄弟不得不在谷中继续打发时光:老爷子继续种菜种花,良接着养鸽子,忌继续喂狼。
紫藤花已漫山遍野,白鸽已能遮天蔽日,狼群成了山中霸主。
良没事就写信,写给唯一还在世的亲人,小他一岁的弟弟,让白鸽翻越千山万水带回家。
忌没事就背着清河在山里跟狼群斗狠,他一点都不想家,他也知道父亲母亲也不会想他。
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走了大哥,就是家里少了双吃饭的筷子而已。
实在无聊师兄弟就站到鬼谷最高的险峰,遥望出谷的路,然而云遮雾蔽,一片苍茫。
“鬼谷外面,是什么?”
忌:“天下。”
“天下是什么?”
良:“苍生。”
“苍生是什么?”
崽儿的问题总是没完没了,兄弟俩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一巴掌拍晕让她闭嘴。
学书学剑学谋学养孩子,哭了要哄,饿了要喂,冷了要抱。
从茂林修竹到飞花落英,一个剑舞龙蛇,一个吟书诵卷,少年们渐渐褪去稚气,眉宇轩昂得仿佛一步就能登天。
唯一碍着他们登天的就是这个崽儿,管你英武不凡还是风流倜傥,做起哄孩子喂饭吃的事情来,豪情壮志放浪潇洒都要打个大折扣。
三个大男人养一个闺女,十岁以前全部记忆就只有一个爷爷和两个师父。
喜欢练武的那个教剑术,喜欢念书的那个教认字。
忌进谷第一天就发现,师父教不教取决于他对崽儿好不好,所以他就对崽儿特别好。
良完全没有这样的困扰,师父一言不发也没事,只要允他看谷中藏书就一切都妙。
至于这个崽儿,饿不死冻不死摔不死就算尽责,尤其是弟弟来书说韩非被秦人囚杀之后,小良公子对这个秦王义女就再难露出一个微笑。
他恨不能插翅飞回故土,山门千重不得不一留再留,直到徐徐老去的师父再也留不住他。
微微风来,清河目送落霞影里的少年郎并肩离去,渐行渐远渐渐无行迹。
她以为他们还会再回来,所以一滴泪都没有掉,没心没肺地笑到月牙儿弯腰。
谷口,忌赠了一把短剑给良,良回赠一方玉佩,击掌为别,一个回秦,一个归韩。
少年人怎会明了离别的意义,他们最多只知道前一刻是同门,下一刻就要兵戎相见。
多年后,白发苍苍的留候张良拂了满身伤痕归隐云梦,在当年分别的地方落了两滴血泪。
一滴为师兄,一滴为清河,那血泪落土的地方长出一颗松,血色斑驳,后人唤作赤松。
未曾一起活到重聚首,血泪落在一处,是否能勉强算作团圆?
一步踏入红尘,万事不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