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月圆之夜,景色却不甚美。月色,已再不似六百年前般澄明。如今,血色渐浓。在这般邪魅月光下,六界总弥漫着一层杀气。在如今妖魔横行、鬼魅邪生的年代,水云天身为昆仑山掌门弟子,自然要肩负拯救六界苍生,维护四方安宁的重任。
师傅已修成上仙,即将赶赴九重天,助力诛仙阵。六百年前,昆仑山镇山石之上,突现神谕,曰:“九九上仙人,九九诛仙阵,破月宫封印,救神宫诸神。”如神界恢复,妖魔鬼魅,便再不会这般猖狂了。师傅已是第九十八位上仙。
“第九十九位上仙,定是你四人之中。云端稳重严苛,却差点修仙的灵性与悟性。云贤太过逍遥,日后成仙,至多是个散仙。云霄情念太重,容易被儿女情长耽误大事。所以,师傅,最寄予厚望的,便是云天你。你短短几百年,却修得旁人几千年功力,放眼望去,六界之中能与你相抗衡之人不多了。清心寡欲,绝情绝念,视天下苍生为己任,诛仙阵成与败,就看你了。”云天御剑而飞,一边观望这月下动静,一边揣摩着师傅的话。
突然,星星点点的萤蓝之光,从蓝夜森林里散发出来。不是仙界法术,也非人间机关术,却能净化周围的妖气。力量虽然薄弱,却还是被他发现了。云天御剑而下。
蓝夜森林幽深难测,一颗颗参天大树高耸不见其端,血色的月光流淌在黑压压的树叶上,蓦然间从树缝之间穿插而入,投在深深浅浅的水洼之上,血光浮动,更加邪魅。
一棵千年木若树,已然成精。但却元神出窍,不知何处。水云天运用法术,很快便破了这树的结界,径直进去了。
外面看不过三五人粗,内里却别有洞天。足有他云天殿那么大。这萤蓝之光,便来自这最深处的树根下。树根交错盘旋,编织成一床,开满木若花,一个十岁模样的少女,睡在上面。少女眉目清秀,气息安详。一头乌发垂落,盈盈生风,散发出清新之气。看来,这净化妖力的奥秘,便在于此。只是这女子,并非妖魔,也非仙人,只是一区区凡间女童而已。
“上仙不必望了。她非妖非魔。自出生,便沉睡在此,十六年了。未曾害过一人。”一位白发过腰,不知慵懒还是虚弱,眼神却犀利坚定的女子飘然而来。身后一绿衣女子随行,仿佛时时刻刻都想要去搀扶。女子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她来到花床前,轻吻了一下女童的额头。
十六年?这女童,看起来至多十岁而已。他也无意多问,只是上前行礼道:“在下昆仑山水云天,见过木若仙。”
“谢你称我一声木若仙。不过,我为了一凡间男子,堕仙已久,重回妖界几百年了。这个字眼,难免听的刺耳。我是唯一一个堕仙的上仙,否则,九十九上仙,此刻便圆满了,神界之门,说不定就打开了。但是否是祸,未曾可知而已。不过,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于你,于我,还有她,都是。”木若仙目光,从未离开过女童半刻。话语中,全是浓浓的悲伤。绿衣侍女,已经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木若仙不必伤心。晚辈前来,并非恶意。你虽为妖,但未曾害人。而她,也不过是一凡间女童,虽为妖生,未承妖体,且如你所说,昏睡十六年,亦未曾害人。我虽奉命下山降妖驱魔,但善恶自会分辨。不会对二位怎么样的。”
木若仙这才抬头望了他一眼。果然是高居昆仑之人,神骨仙姿,英气逼人。一袭白衣,曳然成风,所到之处,银光流闪。眼中无情却暖人,双眉无意却常蹙,绝情绝念,却心怀天下。难怪世人皆传言,妖魔相由心生,任凭魔君如何修炼,都难比昆仑水云天。不过最让她诧异的,并非这冠绝六界的容貌,只是,这容貌,似乎哪里见过……但这念头转眼便消失了。与她何干呢。
她缓缓起身,树壁自开了一扇窗,又是月圆之夜了。再过片刻,怕他水云天,也不得不收回刚才的话了。
“晚辈就此告辞。木若仙,凡事执念太盛,皆易入魔。就算你用千年妖力喂养,也难使她醒来,你虚弱至此,她也难入轮回不得解脱。望自珍重。”水若天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你说的对。如今,我便是要去了。从未如此刻这般心思澄明。我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暖我,我猜便是她了。无亲无爱相伴,何苦活这千百年!来世不为妖,愿得一心人,一世夫妻到白头!此生劫难,我从未后悔过。与你相伴十六年,也了了我这千年的执念。若你今生也得解脱,来世还愿你,做我孩儿,唤我一声娘亲……”
虽然已看破木若仙大限已至,但没想到来,如此之快。她时时刻刻都在变老着。方才只是白发,此刻,眼角竟然爬上皱纹了。水云天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安慰。
“我怀她七世。她总是未到出世,便在我腹中消亡了。我猜她知我是妖,有千年道行,不忍伤害凡人,便世世投胎到我腹中。就算她是天煞孤星,也不至七世不见天日。也许是我固执,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她到底为何这样做?所以,这一世,我费尽我千年修为,生下了她。有时候,我知道,也许她并非是我的女儿。可是,我却还是忍不住去爱她呵护她。她没有叫过我一声娘亲,可是为了她,我终还是舍弃了那个让我眷恋七世,却又背弃我七世的男人。”
木若仙说到此,已经喘息费力了。她望了望窗外,突然,踉踉跄跄地走到水云天跟前,跪倒在地:“昆仑上仙,木若在此求你,不要忘记刚才说的话。她非妖非魔,也未曾害过一个人,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娃,不知被何所伤,不愿投胎转世而已……”
木若仙还未说完,竟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硬生生拉拖回去。
水云天大吃一惊,不知何时,女童的乌发瞬间变白,如海草般,蔓延开来。白发飞速地生长,女童看起来十分痛苦。不知为何,她看上去仿佛比刚才又小了一圈。原本长长的粉色指甲,竟然硬生生缩回手指里。
木若仙被这白发捆在花床前,一点点苍老而去。
“她十岁起,便不再长大了。每到月圆之夜,长大的身体会随着白发的生长,缩回到她十岁的模样。”
白发不停地生长,蔓延到绿衣女子前,就换了方向。片刻间,也已经到了水云天脚下。水云天,刚准备抽剑斩断。却看木若仙冲他摇头。
“上仙放心,她只吸妖力。我是凡人,你是仙。不必惊慌。”绿衣女子走过来,想替他拨开这白发。
谁知这白发,并没有避开水云天。似乎犹疑了片刻,便慢慢爬上了他的脚,一直到全身,发梢停在他脸前,就像人能看见一样,那么望着他。慢慢的,慢慢的,拂过他的脸颊,双眸,再到唇鼻。水云天本想运功镇开这白发,只是他动不了。因为,这白发的味道,这感觉……竟是那么熟悉而真实。
“夫人!你看,公主流泪了!!”
水云天望过去,果然,女童的眼角滚落一颗颗晶莹的泪珠。那缠绕的白发,也不知何时,没了气力,径自散落在地。不知为何,服下师傅的绝情丹以后,绝情绝念几百年的他,心底竟然一阵心痛。痛的不知所已,似有千万年的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只觉得肝肠寸断,痛到窒息。再看木若仙与绿衣女子,早已是泪如雨下。再看窗外,乌云密布,鸟兽悲鸣。这女童,竟然有天地同哭的异能!
“让……让她停下!”水云天欲哭却无泪。更觉心痛不已。他已无法站立,只好拿玄冰剑支撑,跪倒在地。
“我也不知……如何……做。她定是与你相识。否则怎会突然落泪?她生下来,便只有沉睡,再无其他……我也是第一次见她落泪!”
“我与她素昧平生,怎会相识!她……大约是有了知觉了。木若仙……不妨试试唤醒她!“
“公主!公主快醒醒!“绿衣女子伏在女童身上,轻摇着她。
木若仙挣扎着,伸出苍老的手,为女童抹去泪水。可是,泪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悲伤之气越来越重,竟然化作浓雾,更让人悲伤到绝望。伤心之雾弥漫着整个蓝夜森林,风低吟,雨淋漓,鸟兽鱼虫皆悲泣。
水云天想用法力,封住自己的五识,不被迷雾控制。然而,根本没有用。他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移至女童身边。
“公主,莫哭!你究竟何事如此悲伤……”
女童除了落泪,没有丝毫其他反应。
“她……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云曦。就是民间传说的出生即昏睡的沉睡妖童楚国楚云曦公主。她六世夭亡体内,第七世还长睡不醒,我便去了天命阁卜命。天命阁主称她需改名为云曦,方可醒来。”
“云曦?”水云天自言自语,浅浅念到。
明明是小声反问。不知为何,这声音,却化作了一道道金光闪闪的字符,往女童身上贴去。树洞内,全是水云天的声音……
“云夕!云夕!云夕……”
“我此生别无所求,只愿与师傅天河边看落日,沙漠里赏星月。不管以何身份,但求天荒地老!”
“有一种情,不求朝夕相处,只愿灵魂深处,相依相偎。”
这声音,是自己的声音。是谁在讲话?并非自己所言,可这悲切的感觉,却似乎就源自自己的心底。来不及多想,头已经渐渐昏沉起来。水云天昏睡在花床边。朦胧中,花床上的小人儿似乎醒了过来,摸着自己的脸,似乎在对自己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听到。然而那种执手相看泪眼,却无语凝噎的感觉,仿佛彼此认识了千年万年。
等他再醒来,竟发现自己昏睡在一棵木若树下。木若树已死。只留下万千落叶,在风中慢慢飘落。好像正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着路人,诉说自己千百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