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倒数第二次见Frank，他的眼神颓乏，脸颊又削瘦了不少，颧骨和鼻梁高高的撑着皮肤往外凸，临走前，他轻轻的吻了我的脖子，后来他没来找过我，来的人却是Liz。她来得匆忙，还穿着宽大的睡袍和布底拖鞋，“Daisy，你跟我来一下。”她眼睛充血得厉害，血丝从眼窝发散出来，一根根，像扭曲的蚓，少了口红的遮掩暴露了她唇边缘的乌暗，“怎么了？”我放下过滤勺，用毛巾擦干手，跟着她走到店门口，“Frank。”“他怎么了，周末我才见过他。”Liz环抱着手臂，捂着嘴啜泣，向我耳语：“Daisy，我刚洗完澡，经过他的房间，亮着灯，他很少这么晚了还在刻，我朝里面张望。”Liz停了说话，更加的靠近我，两手交叉相握，说话的声音更小了，“他，就那样坐在那里，没任何动静，一种我说不出来怪异，我怕极了，不敢靠近，关了门就来找你，你能跟我一起回去吗？”“你先别吓自己，Frank只是睡着了，你等我跟老师傅打声招呼就陪你回去。”
站在Frank的房间门口，安静，门缝里传出来的，只有钟摆的声音，我的心脏被无名的力量揪得生疼，脚底似有冰块侵蚀，又似有火焰蹿热，门口的地板上面刻了许多小小的图案，我脱下鞋，推开门，当看见Frank的第一眼，心一下子凉了，没有光线照射的后背全部麻痹，我知道他死了，与他的父亲一样，两块长木条被拴在胸膛的前后，依旧端正的坐着，但头颅无力的搭靠在身前的那块板上，我回头告诉Liz去打电话，她已泪流不止，双手掐着门边，而后低声哭着跑向厅间。黄色的灯泡嵌满整个天花板，以往这柔和的光线，在今天，竟让我开始有些晕眩，地板上面刻的全部都是苍兰花，刨出的木屑扫在一旁，层叠的花丛组成一条看起来立体而蓬松的地毯，我赤脚走向他，站在他身后，忘记了呼吸，眼泪大颗大颗的留下来，下意识的拽起衣角想要接住泪滴，生怕滴在地板上，伤了满地他送我的花。他光着脚，穿的是我曾留下的睡衣，我不敢解下木板上的细绳，只是缓缓的伸手进衣物，摸他的背，冷的，仿佛是另一块木头，颈上是一环环突起的骨，我把手搭在他的皮肤上，颤抖地拼命敷着，想要注入热力，他的身体曾经那么炽热，“Frank。”我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轻轻的拨，他该晃悠一下身子，睁开刚睡醒的眼睛，对我说：“Daisy，你怎么来了，我又刻通宵了。”可是他一动也不动，想要跟我比谁先笑出来谁就输了的游戏。我走近一步，想要再抱一抱他，这才看见一个浅色的桦木桶卡在他的两腿之间，他的双手垂在里面，桶里的血已浸没手腕，他这是要让身旁干干净净，一点血迹都没有。我弯下腰，不敢使劲，只是轻轻的顺着方向不用力的抱住他，就像他曾经怕惊醒我只是悬空的拥抱我，止不住的眼泪一滴滴的滑落，滴在木桶里，混着他的血，融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死，是不是因为我，对不起Frank，我不该离开你那么久，让你一个人受这样的苦。”
桌面上有一张纸，我揭起来读：
亲爱的Daisy：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那晚你站在灯光下的样子还是那么美。
我找不到你，敲门没回应，以为你在里面出事了，所以憋足了劲把门撞坏了，房间收拾的好干净，当时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在见不到你了，我躺在床上幻想以后能与你共同生活的日子，谁让我这样爱你，爱你脸颊上的小雀斑，它们是你在阳光下快乐奔跑的影子，每天睡前一定要把你揽在怀里，闻着你头发的香味入睡，我喜欢你把它们扎的干干净净，绑在脑后，像个机灵调皮的小娃娃，所以我装了满满一袋的木杯，搬到阁楼里面住，每日每夜都在刻你的脸，我把它们做成风铃，装在天花板上，因为我记得阁楼的夜晚总是吹着东风，我想这些风铃儿在这里能代我祈祷你还会回来。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抱着你，你剧烈跳动的心脏告诉我你对我依旧真心，但那却不是爱情，你还是那个你，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从前我只是寂寞，一个人来来往往，迎合世界的说辞，可知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孤独痛苦翻了倍的来难为我，掐着我的脖子，我找不到你，看不见你的脸，我只能疯狂的刻，我知道你会来这里找我，所以我留了满地的玫瑰花，它们永远不会凋谢，就像我对你的爱，我知道这是真正的爱情。
我是个规矩古板的人，曾经发誓要一辈子忠于Liz，不能有别的女人，这是我至今感到愧疚。结婚的第二天，她向我坦白，说这段名义上的婚姻仅是一枚挡箭牌，我感到愤怒，但即便她日后与我形同陌路，也不是我背弃承诺的理由，所以我想凭自己的意志，压抑自己对你的爱，但是它太强大了，终于跟着酒精灌入整个脑袋，当理性排出体外，我的本能为你释放，一发不可收拾，以为找到了对的幸福。可刚才Liz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开的时候，那一秒我明白了，明白你一直的抗拒和犹豫，回想起你是那么善良，乖巧的迁就我，我并不恼你，只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你太惹我爱了，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认识你之后做的事已经到达人生疯狂的顶点，在一起那么多次，一再任着性子伤害你，Daisy，原谅我好吗？
回到这屋里，我想到了父亲，他该与我一样的孤独，最后孤独的死去，白白受了那么多年的煎熬，我是个软弱的男人，郁郁而终是最终结局，无法改变，我已接受，我可以没有爱的人，空洞的几十年算不了什么，时间不就是在弹指间，但是我爱你Daisy，我怎能带着一个单方面的爱情过一辈子，那样的日子是被拉缓数十倍的孤独，我做不到，也不接受，所以我决定离开，这是我仅剩的尊严。
Liz允许我带走Frank的信和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他做的东西太多了，装满了十四个大箱子，我托Carl找了手艺好的木匠，把房间里的木板一块一块的拆下来，码在三个箱子里，就这样，我带着十七个牛皮纸箱回到了阁楼，腾空了床边的位置，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架好，再想到飘窗上坐着，便一定要踩着床过去了，隔断了墙边的小片空地，我与Frank的回忆，一寸寸的填充现实的空间。我想念Frank，想念他的酒窝和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凡事总有不如意的地方，为何我要这样执着刻薄的待他，逼死他，要是我没有任性的一走了之，要是我能好好的向他诉说我的感觉，要是我能找个医生看看我究竟是什么问题，或者找个方法来医治，还是会有一个办法能解决，找到相处的平衡点，他不至于死。没有尽头的忏悔始终缠着我，我开始失眠，天花的每块板子都印着Frank的脸和他****的身体，那些风铃幻化成他身上流下的汗珠，一寸一寸的伸长，被风吹得扭曲变形，滴落在我身上，封住我的嘴和鼻，我喘不过气，大声地喊救命，但是发不出声音，就这样痛苦的整晚整晚睡不着，我想要赶走那些纠缠的魔，便站在床边，大声的念着忏悔，睁着眼睛到天亮，而天亮以后又可以正常的工作，好像晚上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开始每餐都要吃两块巧克力蛋糕，Carl惊讶我大增的饭量：“Daisy，你最近吃多了，但是却瘦了不少，除了有些憔悴外，倒是有些大人的模样出来了。”“或许我本就是个瘦子。”我开始发现我不需要睡觉，到了晚上我不再尝试合上眼催眠，也不上阁楼，下班后，带着店里剩下的蛋糕，开了整夜的网络卡，戴上耳机，坐在服务区的电脑前看******片，一边吃一边反胃，我在给自己治病，治害怕男人的病，这一年我21岁。
终于有一天，上班的时候，我趴在桌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好像过了一千年，时间在地板上流动，拖着一声声沉闷的步子，梦里的自己安静的，缓慢的，一点一点的吃着头发，肚子像吹气球似的越来越大，肚皮崩开的那一下，我猛的惊醒，马上摸了摸已经到腰的头发，还在，身体，没事，但是我止不住的发抖，抬起晃动的手按着嘴唇，又在作呕，右脚的大拇指在抽筋，我抬起左脚狠狠的踩上去，整背的虚汗，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过了二十五分钟，我发疯一样的翻包装箱，找到一把剪刀后就开始剪头发，一把一把的长发散落在地上，老师傅透过厨房的玻璃，看见我有不妥，跑来止住我，“Daisy，别动，剪刀给我。”我开始狂乱的叫，发了疯一样的扯自己的衣服，我讨厌自己的身体，都怪它，它是一切罪孽的根源，老师傅眼看着控制不住我，大声叫Carl，Carl在门外抽烟，听见后冲进来，夺了剪刀，把我的两只手死死的反扣在背后，我动不了，只能用力的握着拳，哭和咆哮，Frank，我的你，你在哪里，我这辈子都再也得不到你的拥抱和你的笑，我好想见你，想要从这身体里挣脱出去见你，现在我尝到了与你一样的折磨，我要怎么办，这世界又剩下我一个人，漂泊孤独！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忏悔和祷告，我的灵魂分割为二，日夜转换，遇着错位的时候，就发生这样的意外。第二天，我去发廊染了红色的发，烫了满头的大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