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龙青十二岁了,龙云满目慈爱而又充满感恩地望着儿子,就像欣赏一幅让人倾慕的杰作——基因是如此强大,哪怕她无数次回忆起魏蓝抛弃她时的冷漠神态,一遍又一遍加强渲染他的狠心绝情,再倾注自己满腔的愤怒将他在脑海里的面容幻想成一张丑陋而扭曲的脸,却不能否认儿子精致标致的五官像极了父亲,他(儿子)是她的肉,而他(儿子的父亲)是她的肉中刺。
这方圆几十里只有江头村有一所初中,暑假过完龙青就得升学了。龙云为了儿子就读方便,决定将理发店搬到江头村。经过一家三口几天的辛苦努力,新家终于收拾妥当,理发店也迎来开业吉日。开张这天清晨,庆祝的鞭炮声刚刚消歇,龙青塞在耳朵眼的两个食指还没拔出,这个时刻他瞥见迎面过来的一个男孩,令他好奇——忍住欢笑却敛不住欣悦情绪洋溢的面庞,紧挺行走的姿态却萌动跳跃的气息——他裹挟着一股温暖的气流走过去,善良友好的眼神带着浅浅的关切。这个男孩紧拉着同行女人的手,当龙青转眼注意这个女人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从容貌上看这俩人很可能是母子,但是那种强烈的对比让人禁不住怀疑他们真的是一家人吗?苍白——这个形容词从龙青掌握得并不丰富的词汇中一跃而出,继而令他想起了那种在潮湿阴暗的树桩旮旯里长出的细长白蘑菇,充满某种神秘的毒素,人若不犯她懒得理人,人非要凑上去的话,她呵一口气就能让人归西。
“妈,碰巧新开的理发店,我们进去吧!”男孩子略带兴奋地说。这对母子就是江丰和江魏,他们是这个理发店的第一批客人。
江丰坐上理发椅,龙云帮她把绾着的发髻散开的时候心里随着坐在一边的两个男孩“WOW”的轻声惊呼微微颤了一下——她的发梢微微拂过地面。龙云双手抚托着头发,向镜子里的江丰问道:“剪掉?”,然后举起一只手在自己的耳际比划了一个长度,向这第一位顾客瞪大眼睛露出疑惑的表情,江丰只是把眼帘低垂下来示意无所谓。龙云做这个行当十六年,亲手剪掉这么长的头发是第一次,一年长十二厘米,十年,十年才能达到这样的长度。龙青从头到地面仔细打量了一遍,禁不住小声惊叹:“这么长啊!”,之前他脑海闪现的那颗细长白蘑菇现在添了一头长发,着实让他打了好几个寒战。
江魏也同样感到意外,母亲的头发竟然如此之长,她不外出,可即使在家里他也很少见到她,她只愿意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他小的时候,看见别的小朋友被自己的母亲抱着、搂着、抚摸着、亲吻着,心中感到甜蜜而向往,回家想要与母亲变得亲近却发现那实在是难以企及的奢望——只要他出现在房间门口,她就会条件反射似地微微直一直身子,侧过脸对他说“听话,自己去玩儿”,声音沙沙的如同秋风刮落枯叶一般。后来他懂事了,就再也不去打扰她,所以有一次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自己的母亲,他交了白卷。那堂美术课后,班主任让个同学叫他去办公室,那是他第一次犯事,忐忑不安地在办公室门口踟躇了一下,听到老师们在谈论他。
“江魏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哪方面?”
“成绩倒是挺好。”
“挺聪明,捣什么乱子啦?”
“说不上来……是独立呢还是不合群呢?”
他敲了敲门,里面顿时鸦雀无声,班主任亲切地应道:“进来”。当他还在苦于如何解释自己没有机会仔细观察母亲,还在担心老师严厉地质问“你说不知道妈长啥样?”,还在后悔当时没有凭着模糊的印象加点想象对付过去,这次传唤却在班主任轻柔的一句交代后结束了——“放学后我会去你家做个简单的家访,在家里等我好吗?”
晚饭时,江九听闻班主任一会要来家访,叨了两句“不好好教书,家什么访?闲得慌吗?”,猛扒了两口饭说村委会有急事要去办。之后班主任来了,这位亲切的女老师心里直犯嘀咕——这家访得跟家长沟通啊!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呢?”
“爷爷(江九认为女婿入赘,孙子应该叫他爷爷)有急事外出,爸在外地工作。”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指了指靠里那个隐藏在阴影里的房间望着老师说:“我妈”。
老师放低声音试探道:“病了?”
他拽了拽衣角,凑到老师跟前,用更小的声音说:“我爸说是抑郁症。”
在这颗年幼的心里,抑郁症是一个吞噬人喜悦和幸福的妖怪,尽管他为母亲的冷淡和哀沉而难过,但并不怪她——因为她是生病了。
老师明白了个中缘由,没再多问什么,拍了拍江魏的肩膀以示鼓励。在回家途中,她想起江魏乌黑发亮的头发与眼睛,转头望了一眼——那个即使笼罩在夕阳红色光辉下的房子仍然固执地透出晦暗和阴冷。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人无奈而沉重,她皱紧眉头,一种不易觉察的挫败气息随着一声长长的吐吸游弋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