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或长或短的一段。短,有个限度;长,也有个限度。你我被限定其中,犹如手握一根已经点燃的引线,我们只顾关心火药燃烧的光亮是否夺目、爆发出的声响是否令人鼓舞。至于引线何时燃尽或者突然中途熄火,谁都无法预先得知。我们能做的,除了打扫灰烬,再无其他。
当百里浦和苏梦见到百里浦仰身到下、不省人事,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呼叫医生。“多嘴丫鬟”也第一时间按下了紧急呼叫按钮,同时告诉苏梦母子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有可能直接把病人折腾至死,后果自负等等。不一会儿,几名医生急匆匆推门而入。经过一阵紧张的抢救之后,百里浦重新恢复了意识,但语言功能和肢体行动都已经消失了。在接下来的几天中,虽然抢救和辅助治疗几次三番的进行,百里浦还是在经历了过山车般的人生苦痛之后,未能向生命索取更多的时间,越来越微弱的生命之火最终化为冰冷的影像。
此刻,这一家人曾经的欢声笑语全部消退,对人生的美好憧憬呈现出灰暗的底色。
百里晏企盼的搀扶着父亲在医院走廊里来回散步,然后康复出院,再送自己到大学报到,已经是海市蜃楼,不可实现。
苏梦陷入到深深的茫然之中,面对未知的生活不知所措。在与百里浦生活的二十年中,除了工作,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她都极少过问,她固执的相信家中的这棵大树会一直挺拔,会是她和儿子的长久依靠。但是,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与儿子相依为命。
在料理完百里浦的后事之后,苏梦母子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对死亡和生存的态度也更加豁达。又过了些时日,百里浦接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一所东北地区的“985高校”——父亲百里浦的母校。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慰藉从那里和母亲牵手走出校门、给了自己无限疼爱的父亲。毕竟,当他离开家门,走上一段新的旅程,进入到一个新的环境时,还是希望能够在遥远的他乡找到一些安慰;毕竟,父亲的离去在他的内心留下了一道伤口,世间万物任取何种也无法填补得上。
为了免得百里晏第一次出门在外独自生活思乡心重,苏梦给儿子的行李箱中装满了家乡的特产和亲手做的点心,同时,还不忘买来一副面目坯子,按照《三国戏》中周仓的扮相,描了一个“瓦灰花元宝脸”,让百里晏带上,权当是个念想了。你看这张面具,远看像一块元宝,近看像一只蝙蝠,真可谓是栩栩如生。
在告别了母亲,告别了家乡之后,百里晏缓打行囊,带上对未来人生的期许,带上母亲的企盼和父亲的遗愿,一个人踏上了开往中国东北的列车。
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远行,面对外面的世界既新奇又陌生,但并不恐惧。
一路上,火车风驰电掣、穿山越河,从太湖之滨经齐鲁大地、燕赵之城,出山海关、绕辽东半岛,经过一天一夜的行程,终于开到了一片从未领略的一方水土,一段新的人生际遇就此展开。
早上七点多,车厢的广播里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提醒到站的各位旅客要提前准备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并介绍了当地的风土人情、餐饮住宿、历史风貌等,重点介绍了这里的几个旅游景点和商务酒店,广告的嫌疑更大一些。
百里晏一边好奇的倾听一边收拾好行李,快步走到了车厢门口。
随着拥挤的人潮,百里晏挤下火车。
当他的双脚刚踩到这片土地之上,就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似乎人生的无数次旅行都经停此地,也似乎从未踏足过这里的一山一水。或者,这熟悉的场景只在父亲的讲述里出现过,自己对这里的一切印象都是梦中的临摹?
更让百里晏意想不到的是,九月北国的清凉一下子将其深深吸引,这里没有了江南的燥热,去除了空气中多余的水气,一切显得干净利落,不臃肿、不繁复。抬眼望去,天空湛蓝、云朵洁白,阵阵微风沁人心脾。
如果能移形换位,将南京的“建康赏心亭”换做这里的车站月台,将辛弃疾笔下的“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用到此时此地,怕也恰如其分。
“喂,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来报道的吧?”
正当百里晏沉浸在无限遐想之中,一个甜美的声音突然钻进耳朵。刹那间,车站的嘈杂和忙乱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只剩下这个声音在耳边环绕,如一人置身偌大的剧场,只听见台上的歌者浅吟低唱。
百里晏下意识的转过身,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容貌端庄、眉清目秀的女孩儿,随意捆扎的“丸子头”,外加随风舞动的空气刘海儿,青春的活力和姣好的身材一览无余。女孩身着黄绿相间的T恤,上面印有学校的“LOGO”和校名,胸前挂着该校“志愿者”的胸牌。
“哦,我是来报道的,就是这所学校……”
百里晏说完用手一指女孩的胸口。
女孩本能的身子向后一缩,略微害羞的接过话茬:“我是志愿者,校学生会宣传部的。看,专接你们。”
百里晏放眼望去,远远近近这样的志愿者真是不计其数,各个举着牌子热情的询问着刚下车的学生模样的旅客,生怕哪个只顾低头走路的家伙不小心“逃脱”。如果不仔细分辨,这帮人聚集在车站出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散发非法传单的短工或者商场导货员集体出动呢。
“你报的是哪个学院?”说着,女孩指了指停在车站广场一侧接新生的专用大巴。
“汽车学院。”百里晏随口答道。
“那就快点走吧,这一班车快坐满了,马上就要发车了,要不还得等下一班。”
说着,女孩抢过百里晏的一个背包,两人一起急匆匆向大巴跑去。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哪个专业的?我得登个记,免得弄丢了找不到你。从哪儿上的火车,电话也留一下。你也记下我的电话,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联系我啊。”
“百里晏,日安晏,车辆工程专业。”百里晏随口答道。女孩掏出笔,熟练的在胸牌的后面奋笔疾书。百里晏也掏出手机记下了眼前这位师姐的电话。
“快上车吧,东西拿好啊。”女孩嘱咐着百里晏,示意他赶紧往车厢里面走。
当百里晏找好座位刚刚坐好,透过车窗,他看到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儿向他挥了一下手,然后转身就要穿过广场,继续回到出站口,迎接下一趟火车上的新生。
百里晏十分后悔刚才只顾着记对方的电话号码,没有问女孩子的名字。
可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女孩的胸牌被风吹得来回翻转,并最终将背面贴在胸前。百里晏看到,在胸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几个字:“社会学系顾子殊”。
他匆匆记下了这个美好的名字,便急忙掏出手机给母亲报了平安,粗略讲了一下一路上的见闻,便随着同车的几十位同学和家长一起赶往这座城市最高等的学府,为开学后的学习和生活做充足的准备。
百里晏所来到的是一座工业老城,地处东北松辽平原腹地。春季干燥多风,夏季清凉多雨,秋季天高气爽,冬季寒冷漫长,真叫一个四季分明。但是由于所处纬度较高,一年之中冬季时间将近过半,从每年的十一月份开始,一直到来年四月,这片土地几乎都被冰雪覆盖,寒冷异常。所以,当地人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春、夏、秋三季格外珍惜,至于冬天,没什么好期盼和好留恋的,反正得拿出半年的时间应付寒风和大雪,对这种冷热不均的四季安排也已经见怪不怪。
而置于什么堆雪人呀、滑雪滑冰啊,根本没那个兴趣,那都是哄南方人的玩意儿。雪人?简单点儿说啊,哪个东北老爷们儿真要是跟谁较上劲心血来潮能借着半斤烧酒光着膀子小半天儿功夫堆出个公交车大小自己看一眼都吓一跳的有模有样的雪怪!滑冰啊?俺们这噶的搁那儿都是楚留香的兄弟,楚留滑!只要你敢出溜(楚留),要多滑有多滑,想滑多远滑多远!
当然,虽说这座城市是工业老城,但其设置年限却并不遥远。从有这座城市开始到如今,也不过是二百多年的历史,而要以建城而论,其历史还得剪掉半个世纪,只剩一百五十年。这个只有一个半世纪历史的城市,先后遭受了沙俄、RB的侵略和践踏。但是,即便如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和建国之后的一段时间,这座城市的光辉都十分耀眼。只不过近几十年来,其光影逐渐暗淡,曾经获得的光环也不再光彩照人,城市的没落成为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在过去长达一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东北地区的经济和社会发展呈现出了戏剧性的变化,经济总量和发展重心自北向南不断迁移。时至今日,这一地区的未来已经十分令人担忧。
大巴车径直向市区进发,不走歪门邪道,不拐弯抹角,雄扑扑气昂昂,不知不觉间就进入到学校正门所在的街道。
这一路上汽车走走停停,随车的志愿者热情洋溢的讲解着这座城市的历史,讲解着这所大学与这座城市、与共和国的关联,讲到动情处可谓是声嘶力竭,连自己都害怕,有几次场面都险些失控。
百里晏时而看一眼车内的乘客,时而对讲解员的“非专业水平”报以微笑和鼓励,但更多的时间,是透过车窗向外面张望,看一看这座城市的模样。
他看到,窗外的风景与江南已经截然不同,无论道路两旁的植被、建筑还是城市规划,都显示出设计者的良苦用心,也彰显了城市发展的慢速和低节奏。同时,这座城市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是不争的事实,这也触发了百里晏敏感的神经——他报考了车辆工程专业,看到满大街的汽车往来穿梭,不禁欣喜异常,加之在高中阶段就对与汽车相关的知识有所涉猎,此时的他仿佛置身于汽车原理的课堂或者车辆动力的实验场,恨不得立马冲到大街上,随意指着其中任何一辆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这辆,搭载的是六缸直喷发动机,动力强,燃油经济性好,但缺少了车身稳定系统,操控性就差强人意;
那辆,车身设计成流线型,前脸扁平,风阻系数较小,估计只有0.23的样子,在同级别的轿跑中算是佼佼者了,此外,车辆行驶的平顺性也不错,加之底盘高低可调,软硬可变,通过性一定十分出色。
正当百里晏看着窗外的汽车,模拟专业人士对车辆性能进行评论时,一辆红色轿车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这辆车的车头采用跑车设计,富有力量感,三角形C柱和无框车窗设计得动感十足,是年轻人和酷爱运动人士的理想选择。你看这辆车并线十分灵活,极有可能载有“并线辅助系统”,电子助力转向系统也是它的标配,油门应答时间极短,换挡时几乎体会不到顿挫感,多功能方向盘使用起来也相当灵敏。但其主动安全和主动刹车功能明显欠缺,或者没有搭配ESP模块。否则,在刚才过弯时,就不会出现撞倒行人之前,车辆没有减速的情况,除非驾驶者有意而为之。
撞人?这车撞人了!
百里晏突然从模拟的现场解说中清醒过来,将现实和想象迅速分离。
可不是嘛!这辆红色轿车非法变道,在红灯亮起之后进入左转道并直接左转,将一名从左侧人行道上经过的路人撞倒。
百里晏透过车窗,看到伤者蜷缩在马路上动弹不得,表情痛苦,腿下已经有鲜血流出,看来是被车辆撞倒后又碾压到了大血管或者腿部动脉,否则不会出血这么迅速。但令人无法容忍的是,肇事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撞人的事实,而是一脚刹车都没有,扬长而去,如入无人之境。
而更让百里晏不可理解的是,过往的行人只顾前行,或埋头走路,或左顾右盼,对倒地的伤者置之不理、不闻不问,生怕耽误了自己的行程或者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看到伤者试图站起却无能为力,看到路人设身处地却袖手旁观,百里晏怒从心头起,恨由胆边生,一股行侠仗义的情感油然而生。
“司机师傅,请您开下车门,我要下车。”
“下车,这是路口啊,不能随便下车,你不去学校了?”
“我的行李放车上吧,赶紧开门,要不一会变成绿灯,就更危险了,你看还有十几秒,我得下去救人。”
司机师傅看了一下时间,又看了一下倒地无人关心的伤者,悲悯之心顿生。
“你呀,下车可以,小心后面的车。”司机说完随即按下了前门开关,百里晏冲到门前一跃而下,直奔现场,示意来往车辆避让,并在一些赶来的好心群众的帮助下,拨打120急救电话,将伤者迅速送到附近医院救治。
这家医院正是百里晏就读高校的附属医院,常年有在此实习的医学院的学生。见救护车拉着警报在急诊门前一个急刹,一些在门口导医的实习生火速奔了出来,协助医护人员上前抬起担架,急匆匆地向急诊科跑去。
百里晏见证过父亲的死亡,更加知道当一个人受到伤害时是多么的无能为力,是多么渴望有人能够伸手相扶一把。因此,自受伤女子被抬上救护车开始,他也就一直跟随至此,对这个陌生的伤者表现出亲人般的关切。
此时,医护人员已经将伤者推进了急诊科,他站在走廊里走顾右盼,不断打听伤者的病情,希望尽自己所能,帮助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人。
“司婉宸,怎么是你?这是……?”说话的是急诊科的一位实习医生,认出了眼前的是自己的学姐。
躺在病床上的伤者嘴唇发白,有气无力地挣开眼睛,微微起身看到了自己的左腿已经血肉模糊,鲜血不断从破碎的肌肉和血管中流出,随即一闭眼,陷入了昏迷状态。
“快快,先处理伤口,压迫股动脉止血,取三角巾,压在出血部位…..失血太多了,联系血站,联系放射线科,拍X片、CT,准备手术……”急诊科的主治医生急切但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在场的医护人员。
“家属呢?家属先去办理住院手续,交费,一会儿手术室前签字。”
主治医生头也不抬的向家属“发号施令”。
“谁是家属?家属呢?没在场吗?”主治医生回头环顾一下四周,“家属没来吗?谁送她过来的?”
站在一旁的120工作人员伸手向百里晏一指,“应该是他,是他打的120,全程都是他陪着伤者,没有其他人。”
百里晏此时已经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伤者司婉宸的身上,希望她能逢凶化吉、吉人天相,同时也对肇事者的横行霸道和冷漠心肠充满了愤怒。
听到医护人员如是说,百里晏也就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你赶紧去办理住院手续,马上输血,然后手术,耽误不得,你还在这儿傻站着干嘛?”主治医生命令道。
“哦,不过,我不是……我和她根本不认识,我只是……”百里晏一时不知无何是好,心想怎么要我去交费办住院手续啊,我和她非亲非故的。当时是由于情况紧急,不能做了好事还往里搭钱吧。
看到百里晏迟疑不决,主治医生有点失去了耐心,“你和她不认识,你把她送到医院来?年轻人,你就是肇事者吧,撞了人不管了?不救了?有你这样的人吗?赶紧的吧,一会儿警察来了我还能给你圆个场,说你积极救助伤者之类的,要不然定你个肇事逃逸罪,你可就有案底了啊。”
可即使大夫这么说,百里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里坦荡荡怕什么警察啊。
但是,看到眼前这个女孩出血不止、面色苍白、命在旦夕,心中的悲悯之情油然而生。他记住了伤者的名字叫司婉宸,便拿着医生开出的单子,掏出存有学费的银行卡,义无反顾地一路小跑去找缴费窗口。
待他办完住院和手术手续,再次回到急诊科时,司婉宸已经被转移到手术室,百里晏马不停蹄地追到了二楼。如自己的亲人受伤一样,他在手术室外百感交集。
而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场车祸中表现得这么积极,我们不得而知。可能与其父母的言传身教有关,或者他天生就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孩子,加之从小经历过病痛的折磨,对“受伤”和“医治”这些概念有更直接和明确的感知。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者,我们遇到此类事情都该如此,只不过我们所谓的理性在危机时刻都能毫不犹豫地打败了我们仅存但宝贵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