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慕容想,于冰是爱自己的,虽然性格泼辣,嘴巴不饶人,可生活之中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两个人本可以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是最小的双人家庭,微小而紧凑,有一份共享的秘密,自己愿为她做任何事情,比如面对狼面人,自己会脑袋一热,挺身而出,为她去死!但在那个时候,纵然选择面对狼面人,也还有一线生机!可是现在不同,死人司机像招魂的牛头马面一样,一旦做出选择,那就是盖棺论定,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太难了!!!此时此刻,于冰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而自己正被要求作出选择。假如自己选择让她去死,她就再也无法醒来,这对她自然极不公平,也许她临死都不知道是自己做出的决定。
但从另一个角度想一想,虽然自己比她年龄要大,虽然她还没有结婚,也可以说生活才刚刚开始,可是自己那么大的家业,还有要给前妻荣荣和儿子帆帆建一座摩天塔,自己要没了,那些事情就再没有办法完成……
在生死抉择面前,薛慕容变得怯懦起来,他手里的笔在两个名字间左右摇移,难以决断。
树林变得模糊漆黑,车前灯在黑暗中狂奔,路面不断地翻滚。树林在飞逝,月亮象一只回光返照的眼看着自己。
“老兄,你最好快点,我们快开出这片荒野了,”死人司机催促薛慕容。薛慕容想落笔在于冰的名字上打叉,却终究难以决断,只有一声叹息。
“去年我就在这儿出了事。”司机抬起手伸到后面。他一伸手,皮夹克被带起来,薛慕容又看见他的肚皮上也有一条针缝的黑线,内脏还在里面吗?还是经化学处理的填充物?当他的手缩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厅饮料,可能是最后一次开车时在公路边的小店买的。
“我了解你此时的处境,你的压力很大,使你口干舌燥,给,喝吧。”
他把饮料递过来,薛慕容接在手里,扯开拉环,喝了一大口,饮料从口中泻下,不甜,却极为冰冷而苦涩,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个牌子的饮料,也从来不喜欢喝这种碳酸饮料。
在秋风飒飒的夜里,一盏桔黄的灯火在汽车面前闪烁。
“快点,薛慕容,赶紧决定,那就是第一座房子,就在这小山顶上,如果要做出决定,最好现在就落笔。”
那盏灯忽隐忽现,现在变成了好几盏灯。它们透过窗户照出来,在房子里面住的是寻常人家,快到多伦多了,他们做着平常的事,看电视、陪孩子玩耍,也许在打扫浴室。
我又想起躺在病床上的于冰,我突然想,如果于冰是我,也面对这样一个事关生死的抉择,那么她会如何选择?她会不会想她还年轻,而我早已该吃的吃过该穿的穿过该玩的玩过,所以选择让我去死?不会的,于冰对自己的爱要胜过自己对她的爱,她明明知道自己建摩天塔是为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妻子和儿子,依然竭力帮助自己,明明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跟杨蕾不清不白,还是给自己一个旅行解释的机会,可见她非常爱自己,她曾在危急关头多次要替自己去死,如果是她面对这样的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牺牲自我。
“薛慕容,你选好了吗?从现在开始,我倒数三个数,三……二……”
“我!选我自己!”第一座房子的灯光掠过汽车时,薛慕容将心一横,在自己的名字上狠狠地打了一个叉,笔划透了纸。“把我带走,别把于冰带走。”他把饮料罐扔到车地板上,双手掩面。
死人司机的手伸了过来,触到他胸前,手指四处摸索。薛慕容突然意识到完了。既然自己做出了选择,这家伙就要像恶魔一样,准备撕开自己的胸膛扯出狂跳的心脏。
薛慕容尖叫起来,而司机的手指却经过他的胸膛,直往车门而去,好象最后时刻他改变了主意。此时薛慕容的鼻子和肺里都充满了他那腐尸般的气味,使他真的感到自己已经死了。车门“喀哒”一声开了,清冷的空气灌了进来,冲去了那腐尸的气味。
“做个好梦,薛慕容。”
司机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声,使劲儿一推他。薛慕容紧闭双眼,双手抱头,身体一缩,滚出了车厢,跌入秋高风急的黑夜。这一摔肯定会粉身碎骨,薛慕容惨叫了一声,失去了知觉,那一刻他想,原来自己是摔死的。
可是他没有粉身碎骨,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意识到,他自己已经在地上了,感觉到大地就在身子下面。他睁开眼马上又闭上,明亮的月光让他目眩。他的脑袋一阵疼痛,那不是眼睛的不适而是在黑暗中受到突然强光刺激的痛感,一直延伸到脖子后面。他感到双腿和臀部又冷又湿。
他抬起胳膊小心翼翼睁开双眼。他彻底恢复了意识,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一瞥周围就可确定:他依然躺在那一片小墓地里——也就是托马斯·罗宾逊的“家”门口。他的墓碑就在自己旁边。
月亮正几乎垂直地高悬在头上,月光异常明亮,却比前面的小得多。雾霭也更浓了,像一块毯子铺在墓地上。几个较高的墓碑突兀在那里象几个石头岛屿。他试图站起来,脑后又是一阵疼痛,伸手一摸,感到一个肿块,粘糊糊,湿漉漉的。在月光下,我看到黑乎乎的血顺着手掌一条条的流下来。
第二次他终于站了起来,在墓碑和齐膝的雾霭中摇摇晃晃地站着。他极力四处张望才看到石墙的缺口、墙外的大路。对了,自己像被人拽住了脚脖子,摔倒在墓地里。他清晰地记起了事情的所有经过:
自己在这山顶上停下来想要休息一下,不小心跌倒在墓地边,看到了托马斯·罗宾逊的墓碑,今天是他一周年的祭日。当自己要走出墓地的时候,托马斯·罗宾逊绊了自己笨重的双脚,然后跌倒、脑袋砸到墓碑上。
自己失去知觉多久了?虽然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根据月亮的位置确定几时几分,但估计至少一个钟头,这对做个和死人一起乘车的梦来讲是足够了。
那死人是谁?显然就是托马斯·罗宾逊。他的墓碑就在旁边,看到他的名字才进入了梦境,天哪,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梦啊。可是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发生的,为什么开货车的老汉跟死去的托马斯·罗宾逊在梦境中结合得如此紧密?
可要说不是梦,真是死神的指引,那么自己明明选择为于冰去死,自己为什么还好好地活着——确实还好好的活着,伤腿依然很疼,头上摔破的地方血迹还没有干。
既然自己活着,那……那道选择题是反的吗——选择自我牺牲,就意味着于冰要死,而选择要于冰死的话,自己才会丧命?要是那样,我的天哪……薛慕容的心又揪了起来。
此时,大路上车灯闪烁,还响了一声刺耳的喇叭声,薛慕容连忙挪到路边招手搭车,可手举了一半陡然想起一个问题:自己真的要搭车吗?这辆车是不是已经死去的托马斯·罗宾逊驾驶的?刚才的梦境是不是接下来要发生事情的预演?
薛慕容犹豫再三,不敢贸然拦车,可万没想到,那辆车“吱”的一声,刹车停在了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