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们真的要返回清影城?”
清影城乃是兔灵岛王城,遥遥伫立在兔灵岛之央,绮萝峰之巅,依稀雾霭缭绕,青蔓幽兰铺满高耸城墙,厚重斑驳的城门,已有些沧桑颓然,迎接着偶尔往来的兔妖……每一只兔妖的步履都很沉重,即便王城,已经如此败落,似乎这个种族,从不曾有过强盛的记忆……
此刻,绮萝峰之半,青翠草木散发出幽幽生息,掩映着一白、一粉、一黑三道婀娜身影,情儿柔媚的声音有一丝迷茫,唇间低语:“我以为姐姐只是机智,所以寻了一个逃脱的借口——和那些老兔子有什么交代与告别!”她说罢有些懊恼“仰望”了一眼清影城,她的双眼蒙着粉色纱绫,别有一番异样风情,虽然目不能视,但好在妖族善于感灵儿息,并不影响行动。
“嗯嗯呜呜嗯。”未待月儿回答,默儿支支吾吾了一番,她以厚厚的黑纱缚住了小嘴,所言含糊不清,语意应是对情儿表示了认同。
月儿不禁轻轻仰首“眺望”清影城,她双眼则蒙着好看的蕾丝白纱,幽幽道:“逃,又逃向何处?尘世界一行,方知世道难测,人心更难测,妖凡势同水火,我们姐妹很难依靠自己在尘世久居……何况,我们虽然自诩强大,力量却依赖于手中之剑,而今剑已被夺,更逃无可逃……这个主人,绝不是表面这么简单,尘世界关于他的风传许多,单单从龙尊与之相随来判断,就绝非凡俗!”
“他……”情儿沉吟道,“的确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虽然曾经言语侮辱我,可是过了许久时日,我却依然止不住回忆,心有所动,似乎,他有一种强大到我不能想象的力量,吸引着我……”
闻言,月儿、默儿都表情诧异,月儿不禁道:“情儿……这似乎是你自有生以来,第一次表达对一个异性有所好感。”
默儿亦附和着支吾了一番。
情儿脸颊微红,不置可否,呐呐道:“姐姐,到底是何意?我们就真的这样做了别人的侍宠?未免太羞辱!”
默儿这次支吾颇为激烈,表示强烈认同。
月儿略有所思,又幽幽道:“我们妖族最重信诺,虽然是形势所迫,但应允之事,即便没有魂契束缚,依然是一生承诺,此刻我们已然是侍宠的身份无疑——虽然,我也不清楚侍宠到底应做些什么……其实,对于兔妖来说,能寻到一个好主人,成为侍宠,原本也是情理之中,这便是我们的宿命。而今看来,至少这个主人,绝非邪狞,而且似乎很温柔,他的确有一种让人甘愿侍奉左右的力量……我想我们已在内心深处认可了他,否则为什么如此顺从?此时依然甘愿蒙蔽双眼,自缚口齿……”
“这只是为了避免我们姐妹之间相互制造麻烦……”情儿不禁辩解道。
“如此,我们只要以幻术继续伪装,彼此丑陋相对便好,不是早已习惯了吗?”月儿质疑道。
“我、我还是难以认可一个男人……”情儿虽然口上反对,但柔媚的声音愈说愈轻,随即转移话题,问道,“侍宠的事暂且不提……可是,姐姐,为什么一定要再回王宫?我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月儿淡淡道:“我也是,但虽然危险,我觉得自己这样做才是对的,毕竟,无论如何我此刻还是兔族女王。或许,这次是兔族唯一的希望……这是我为兔族所作的最后一件事。不过,你们不要随我入城,在这里等候就好,若入夜我还未能返回,你们便去找主人。”
“不,姐姐!”情儿不悦道,“不能让你……”
“呜呜呜嗷呜!”默儿亦支吾着坚决反对。
“我意已决。你们切记,不要尾随,切记切记。”月儿的声调骤升,一脸严肃!说罢缓步向清影城方向行去……
迫于姐姐的威严,情儿和默儿伫立在原处,望着姐姐渐渐远去的背影,情儿不以为然媚声道:“任性的姐姐……默儿,我们等她走远再尾随……”她又低声喃喃道,“我总有一种不美妙的预感,非常不美妙……”
“嗯。”默儿轻轻点了点头,忽然一跃而起,她真是按捺得太过辛苦,已然到了极限,望着两位姐姐的花容,虽然双眼蒙蔽,但却有别样诱惑,她极力想要撕咬情儿如此美好的脸颊——幸好,符法纱封印了他的口齿……她只是焦急无奈地在情儿脸颊蹭了又蹭……
……
空旷萧索的浩大清影城,最接近天空的便是城之央王宫明华宫。
明华宫广厦玉楼林立,斗拱飞檐揽风穿云,琉璃玉瓦承托着飘渺长天,反射出午后明晃晃的日辉,殿堂错落间,一段段宽阔的巨石阶梯,一阶阶延伸向座落在最高处的凤鸾殿……
月儿一步步缓缓踱步而上……步履很轻盈,但心事很沉重,一直在酝酿思量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局面……虽为女王还朝,但冷清的宫殿之中,为数不多的侍卫与侍女并不朝见,而是仓惶奔走相告,仿佛见到狞妖恶煞……
月儿轻轻落座在凤鸾殿上的灵木龙椅,其上雕砌着栩栩如生的九龙飞天——她坐在九龙之间,白纱遮眼,酝酿出一丝威仪……
忽然,殿下喧闹起来,十几个华服老者疾行而来,男女妆容身姿各异,但一例面色焦虑凝重,其后则是身穿各色朝服的朝臣,面色亦是无比难堪,随即,一群侍女这才蜂拥上殿,林立在月儿身后,与此同时,一队队御林军殿外列队,银铠雪刃,辉光四溢,煞是热闹……
这一瞬间,月儿想到了一个词,热锅上的蚂蚁,混乱,无比混乱——在她位居兔族女王仅有的三日之中,今日显然最为混乱。
“女、女王!”一个花白长须老者满面皱纹,佝偻着身躯,手中擎着木杖,声音焦虑而懊恼,“这是何意?”
“何意?”月儿冷冷道,“女王还朝,暮长老,你为何不见礼?你是何意?”
“放肆!”暮长老声音骤升,“白盈月,休要跟老夫装腔作势,老夫贵为长老院首席长老,掌控兔族一族生死——你这个小丫头,为何回来了,眼亦盲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狼族的大人可好?”说到最后,他几乎声嘶力竭,焦躁得如同被点燃了一般,苍老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佝偻的身躯亦不停抽搐,手中木杖颤抖、颤抖……亦分不清是怒,是惧。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其他的长老亦纷纷陷入焦灼,一众朝臣更是乱作一团,惊恐议论。
“冷静,且听我说。”月儿酝酿了一下,淡淡道:“狼族特使已经被我所杀!”
殿下忽然陷入一瞬间的寂静,随即轰然炸裂,无数不可思议而极度惊恐的声音响起:“放肆放肆,疯了疯了,糟了糟了……”
“杀了又如何?”月儿忽然怒叱道,“想我兔族,天赋并不逊色,为何定要任人鱼肉,甚至到了一族女王沦为贡品的地步——为什么我们只能被杀?”
“这……”暮长老一愕之后,简直出离愤怒,苍老的声音怒吼道,“无知小辈,你这是怎么了,这真是疯了!快,快!赶快倾全族之力,向狼族赔罪,快,快,快!都思量对策……”最后,他已经放弃与月儿交谈,在他看来已然没有必要与疯子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转而催促身边的其他长老朝臣一起思虑对策,唯恐耽搁一秒……
“果然,不自强,天亦佑强者——即便龙灵,也救不得我们。”月儿的心中忽然涌起了无限悲悯,她轻声嗟叹,虽然声音很轻,但对于听觉敏锐的兔妖来说,殿下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听到了龙灵两个字……
“龙灵?”暮长老沉声道,“你说龙灵?”
月儿轻轻起身,终于鼓起勇气,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返回王城与此刻面对满殿异己,勇气从何而来,但的确充满了勇气:“由于关乎信诺,我即将离开妖之国,但我不想没有担当,悄然离去。诸位听我说!龙尊已经君临妖之国,我与之邂逅,若龙尊庇佑,我兔族尚有一线生机,而我相信,与龙尊同行,我的主人,也定然会相助——但这些的前提是,兔族需要自强,如果继续让懦弱无为、胆小不堪的长老院把持朝政,我们永远只能任人鱼肉,予取予夺,必将灭族!虽然我只做了三日兔族女王,但毕竟是兔族一员,这番话,便是我最后能为兔族所作的事情。如果心中尚且有一丝勇气,希望这片大陆、希望兔一族能够长兴的同族,便站到我这边!”月儿此刻的声音高亢,挚诚之音,亦有威严。
“啊!”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率先做出反应的便是自己身后林立的侍女,她们匆忙喧哗仓惶逃到殿下,唯恐站在月儿这一侧……而殿下的人,仿佛听见了难以理解的异世之语,只是惊愕地望着月儿……
月儿高高伫立,俯瞰满殿黑压压的怯懦之辈,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一个英英姿飒爽的侍女身上:“朔夜,你不是曾背地里谈论国运,诸多怨恼,豪言有朝一日定要颠覆长老院,执掌王朝,重振兔族——而今,便是最好机会,我将王位传予你,唯有年轻而有勇气的你们,才能挽救兔族!”
“暮长老赎罪,赎罪!”闻言,朔夜仓惶跪伏在暮长老面前,“是她胡言乱语,刻意诬陷,我绝对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绝对没有!我家中还有年迈父母,年幼弟妹……”说着说着,她竟然喋喋不休哭诉起来。
“把她给我关起来!”暮长老怒喝一声,御林军上殿将悲戚挣扎的朔夜拖了下去……
“白盈月。”随即,暮长老挺了挺腰身,转而正视着月儿,“老夫倒是真的小窥了你,能说出这番话,你并非简单的兔妖——可是老夫问你,既然你已经找到归宿,又有何资格枉论兔一族的未来!老夫再问你,你只做了三日兔女王,可是老夫亲手向异族奉上了多少位女王?是一千位,还是一万位?你懂得什么治国之策,生存之道——若不是老夫,兔族早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亡族!而且你竟敢以龙尊之名,妖言惑众——老夫告诉你,莫说龙灵只是传说,即便真的有龙灵,也只会一起欺凌兔族,即便不欺凌兔族,也不可能永远恩佑兔族,那时,我们只会遭到昔日强敌更凶残的蹂躏……”他苍老的眼眸中,没有任何色彩,仿佛空无一物,最后低沉道,“年轻,有时候未必是好事,只会自己为是,而且闯了弥天大祸,却振振有词——把她也给我关起来!让她闭嘴!”
“果然如此。”月儿虽然白纱遮目,但亦感念到了殿下那些卑微懦弱的心跳,他们的灵魂只有苟且,“若有你们在,兔族没有任何希望。”或许,在月儿内心深处早已明了此行未免天真,或许毫无意义,但这是自己应有的担当,应做的事情应说的话,做了说了,也便够了。
一队御林军走上殿,仗剑而立,便欲上前……月儿笑了笑:“我是女王!你们这些仗剑之人,犯上的傀儡,只能欺凌自己同族的羸弱女子,献媚他族,苟且偷生,哼!我自己能走……”她在御林军眼神复杂的注视下,缓缓走下殿。
月儿,自然并非羸弱的女子,但前提是手中有剑——此刻,手中无剑,似乎果真成为羸弱女子……
果真?未必。
月儿从不是莽撞之人,她的勇气,来源于元魂中的一道彩芒……当她与暮长老擦身的瞬间,她的元魂有些许紊乱,面临一个重要抉择:
杀死这个腐朽不堪却只手遮天的老兔妖,给年轻的她们更多勇气,这是自己心中酝酿许久的一个交代;
或是,就此远离这片即将与自己无关的故土,也许,一生不再踏足,不问此间,这是自己最后的告别。
选择,在一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