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朝徽将黑子一一拿了起来,说道:“任爱卿,这一局还是朕执黑子先行。”
任平生淡然一笑,道:“陛下,请吧。”
“啪。”一子落下,又是一局。
初棋无劫,两人几乎没有什么思索便下了下去,一来二去,棋盘上零零星星的黑白两种棋子渐渐多了起来,然而却依旧没有什么争端。
屋子内,执灯的青铜宫女,端着烛火,静默地看着两人不动神色地将局布起。
“任爱卿。”突然,百里朝徽开口唤道。
“陛下何事?”正要执子下棋的任平生,因为百里朝徽的叫唤,落子的动作止住了。他将手微微收回,抬眼望向百里朝徽,神色之中有些疑惑。
百里朝徽的目光落在那处任平生正要落子的地方,微笑道:“朕想提醒任爱卿,可别落错子了。”
百里朝徽的神色看起来十分自然平和,如同习惯一般提醒任平生。然而,任平生心底却一惊。因为,他与他下棋多年,却从不开口提示。而如今……
任平生想了想,执子落下。
依旧是他想落子的地方。
任平生开口说道:“回陛下,臣省得。”
百里朝徽看到任平生的棋,嘴边不由得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黑子一落,有几颗白子气数已尽。顿时,原本旗鼓相当的黑白两子,白子落了下乘。
“朕已经提醒过任爱卿了。”百里朝徽一一将白子拿起,摇头叹息道。
“有些地方,依臣之间,当弃则弃。”任平生笑笑,并不懊悔自己所走的棋,说罢,拿起白棋毫不犹豫地下在一处,动作十分干净利落,显然之前的棋,是任平生算计好的,而这一步棋如何走,任平生早已想好。
百里朝徽抬头,黝黑的眸望向任平生,眸间涌动着让人看不清的思绪,然而不过须臾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眼便依旧是那满是温和地笑意,他点头说道:“任爱卿说得对,也许任爱卿是正确的。”
“啪。”棋盘上又多了一枚黑子。
“任爱卿近日可曾听闻凤家的消息。”百里朝徽状似随意地问道。
“可是大司农?已是满城风雨的事情,自然听说过。”任平生直截了当地问道,手上的动作没有缓下,拿起白子又是一步。
“前些日子,凤家的凤九托了他姑姑,送来了雪参。凤九那孩子也真有心了,担心朕怀疑他的用意,还特意嘱咐他姑姑说是容修带来的。”百里朝徽状似扯起家常来。
可任平生怎么可能真当作家常来听呢?百里朝徽前一句提起大司农贪墨,下一刻便又提起凤九,怎么可能是寻常涵义呢?
但是,任平生也只得当作家常听着。“这个年纪的孩子开始学会孝顺懂事了。臣家的笑笑也是,时不时的嘘寒问暖,虽是寻常话,但听着总让人觉得暖心。”
“是啊……想着这些孩子也不容易。你说凤长松好好的,为什么要做这等蠢事?连累了自己的官途不说,也会连累族中的孩子的钱途。况且凤家并不是普通家族,如此树大招风,朕想帮他们也有心无力。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百里朝徽似是聊家常一般的苦恼的说,就如同自己的亲戚做错了事,而自己正在苦恼如何为他收场。
可说出来的事,却是牵连了整个国家,所牵扯的,都是认命。
“他也不好好想想,像他这样的长辈,若是做错了事,会是怎样的下场?”百里朝徽望着任平生说道,眼底里满是忧虑和苦恼。
会是怎样的下场?
联想起百里朝徽方才下棋时的提醒,这答案不过是八个字——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任平生望着百里朝徽苦恼的模样,陛下,你想告诉我的便是这个吗?
他知道,凤家此刻的危机,也很有可能是他们任家的危机。
可是,陛下,你是什么时候在他的面前,你已经学会用这样委婉而又有威胁性的话语与他这样说话了?
不,也许是一直以来百里朝徽便学着用这样的方式与他说了。
只不过当年他年少,所有的情绪在他的面前不能很好的掌控,每每用这样的方式与他说话,他只会觉得是少年装老成,因此总是一笑而过。而如今,他问话的方式依旧,他的委婉依旧,但是对他任平生来说,已经构成了威胁。
手握权柄,拿捏着整个彧国的生死,故而让任平生感到了威胁。
任平生笑笑,给了一个非常折中的答案:“陛下,臣等不过区区凡人,而凡夫俗子会愚蠢犯糊涂也是在所难免的。”
说罢,任平生正准备将白子落下。
“任爱卿。”百里朝徽再次唤道,他微笑着望着任平生,“这一次,任爱卿难道不要好好思索一番吗?”
任平生一愣,微微收手,认真地看了看棋局,心底一叹,转而将手移向别处,落子。
“臣,谢过陛下。”
“就如同任爱卿所说的一般,凡夫俗子犯糊涂也是在所难免的。”百里朝徽微笑着回应,接着又是一子落下,“任爱卿虽然偶尔犯糊涂,但总是能够及时地发现自己的错误。可凤爱卿他,却不尽然。”
想到凤长松,那个曾经在陪伴百里朝徽度过寂寞的少年时光的凤家长子,那个助他登上帝位的凤家长子,那个与百里朝徽有着相同遭遇的凤家长子,任平生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百里朝徽显然没打算让任平生回应什么,继续说道:“朕提醒过他的。凤家树大招风,让他小心谨慎些,今时今日,他的地位,容不得他犯丝毫错误,更何况他如今的错误。”
百里朝徽语气淡淡,没有丝毫火气,仿佛在说着一件与他不相关的事情,可是任平生听出来了,饶是之前多半猜测,可是如今听到了,心中还是一惊——
显然,大司农入廷尉调查,是百里朝徽的意思。
“陛下……”任平生知道,百里朝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向他提起这些,并且多番提到了从前,种种言语表明,百里朝徽这是在敲打他,可……
饶是从前的事情,那也是过去的事情,若是他不能忍受,早在之前百里朝徽便已经动手,还怎会留到今天旧事重提,反复提点他呢?
“任爱卿。”百里朝徽执着黑子指向一处任平生方才落下的子说道,“看来果真岁月催人,任爱卿想来是乏了吧,这一处错误,任爱卿从前定然不会犯的。”
接着黑子落下,白子已成败局。
任平生这才回神,看着棋局有些苦笑,“陛下,是陛下棋艺已经超过微臣了。”
“罢了罢了,任爱卿想来是乏了,且回去吧。”百里朝徽稍稍推开棋盘,摆摆手说道。
百里朝徽似乎并不打算再说些什么。
“是。臣,告退。”任平生行礼,退下。
当任平生正要阖上门时,百里朝徽却突然说道:“等等。任爱卿老了,若是磕着绊着了可不好,且让小春子送任爱卿一程。”
可是,任平生虽老,步履却依旧矫健。
“是。”小春子有些尖锐的声音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