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竹语正准备踏入忘忧苑内,便看到一个老者静静地站在苑内拱门处,将他的去路完全挡住。
老者背对着他,竹语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竹语知道,这个便是举国有名的一朝重臣,任国公,任平生。
任平生,一袭黑色的长袍,银白的头发显示出他已经不再年轻,然而笔挺得宛如一颗永远不倒的青松的背,却又先是出他不服老的精神,他正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苑内。竹语悄悄移步,发现从任平生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伏案在书房的任笑笑。
是来看他的孙女的。
有了这个想法,竹语稍稍上前一步,唤道:“老爷。”
任平生听到有人叫唤他,回身过来一望,发现一个普通佣人打扮的人正端着一碗汤药站在他的身后。
“噢,是你啊……”任平生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常在任笑笑身侧的仆人,然而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已经记不住他的名字了,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汤药上,说道,“这是给笑笑的药吧,让我端过去吧。”
说着,没有等竹语回应,便伸手过去,要端这碗药。
这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手上布满皱纹的同时也可以看到许多茧子其上。这是一双曾经杀伐千万里的手,如今虽老了,却依旧能够坚定地伸出来,替自己的孙女端药汤。
竹语将莹白的瓷碗递到任平生的手中,润泽的白色衬着任平生的手,更显其沧桑。
“竹语,谢过老爷。”竹语低声应道。
“你便在这里候着吧。”任平生温和地道,目光却看着手中的褐色的汤药,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缓缓转身向苑子中的书房走去。
“咚咚咚……”木门发出沉闷地声音。
“进来吧。”任笑笑头也不抬地说道。
门开了,有人进来了,屋中,药香徐徐散开。任笑笑知道大抵是竹语将药端来了,也没有多说,依旧低头伏案,道:“就放在案几旁可以了。稍后我会自己喝的。”
一双手将瓷白轻轻地放在案几,案几与瓷碗相撞,发出悦耳低沉的声音。
然而,任笑笑却发现了这双手的不同。
这是一双爬满了皱纹的手。
任笑笑丢下手中的狼毫,蓦地抬头起身,神色中带着惊愕,说道:“爷爷,你怎么来了?”
任平生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任笑笑坐下,而他自己也慢悠悠地坐在任笑笑身侧,说道:“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能来看看我的笑笑吗?”
“爷爷,你知道笑笑不是这个意思。”任笑笑知道任平生是在拿她说笑,却还是忍不住还嘴。
任平生笑呵呵地没有多做解释,目光落在案几上摊开的书卷,其上是尚未干掉的娟秀字迹,忍不住感叹道:“我们的笑笑总是那么聪敏勤勉。”随后又将汤药递到任笑笑眼前,说,“可是不能累坏了身子,来趁热喝了吧。”
任笑笑微微勾着唇,眼眸中是暖意融融的温情,她接过任平生手中的瓷碗,张口轻轻吹了吹汤药,便缓缓将它们饮尽。
一碗见地,任平生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他点点头,将碗接到自己手中,也不将它放在案几只是一直拿在手里。
任平生仔细地端详着任笑笑的眼眉,仿佛要从她的眼眉中寻找自己儿子儿媳的踪迹,然而任平生仔细地瞧了半晌,发现每一处似乎都有两者的轮廓。
血缘真是奇妙啊。心中莫名地感叹。
一想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任平生不免悲从中来。
人说任氏一族备受荣宠,任平生一双儿女,不是功垂千秋便是嫁入皇家,享尽荣华,并且陛下还不会避讳其功名,将北部大军交给任氏一族全权掌控。
可是只有任平生知道其中的悲哀,儿子一亡,只留下一个孙女在自己膝畔,而女儿,就如同故亡了一样,困守宫中,任氏一族看似荣华极致,其实只是徒有其名。任氏一族中,只有几个旁支子弟,在京中任着不大不小的官,而北部的重兵……
明面上任平生告老,不能征战沙场,值得交给嫡传的嫡子,让唐渊大将军代劳驻守边陲,而他为留在京中照顾孙女,帮助她搭理怀州郡府和封地颐养晚年。可暗地里,没有人知道这中的玄机。
唐渊虽是他的弟子,然而却也是朝廷重臣,彧国大将。他就如同当年的自己一般,已经被牢牢的榜在另一根孤臣的柱子上。而所有的孤臣,都只能依附那个权势最大,世间最为高贵的人,否则等待他们的,便只有一个下场。
任平生知道,这个下场或许即将来临。新旧交替,还需要有一些人为此祭奠。
想到这里,任平生更是悲从中来,他看着任笑笑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添了些许悲伤。
终究是愧对了自己的孙女啊。他想尽量保她一世的无忧,如今却让她深陷朝廷之中,步步为营,苦心孤诣,为任家谋划一条。
他自然知道她为任家暗中所做的一切,也知道陛下对她的器重与忌惮。他更是知道,数日前的宣室之问,亦是知道怀州郡已经陷入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之中,而这一切,便是因为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爷爷,爷爷?”饶是自己的爷爷,倘若被直直地盯着久久端详也会怪不好意思,并且任笑笑能看出任平生其中的悲伤。
怕是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了吧?
任笑笑忍不住打断老人家的思绪。
“爷爷,您别这样……”
“噢,噢……”任平生这才堪堪回神,“这样便不好意思了,若是遇到自己的郎君,岂不是先败下阵,那可是吃了大亏。笑笑啊,爷爷知道你是面冷心热,可……”
“爷爷!”任笑笑怒了。
一回神,便变得没完没了。
“好好好……”任平生有些晃晃悠悠地起身,朝门外走去,“不打扰我们的笑笑办事咯,不然又要嫌我老人家烦。走咯走咯!”
走到门口处,还不忘回神调侃任笑笑一句,“爷爷说真的,笑笑你要脸面厚一些,才不会被你的郎君欺负了去。要知道闺房之中……”
还没等任平生说完,任平生便看到一只狼毫朝他飞来。
小丫头恼羞成怒!还是赶紧收吧。
罢了罢了,既然她想默不作声地为他们好,那么他便默不作声接受,剩下的一些问题,便交给他解决吧。
他这个老东西还是有点力气的。
任平生高声对着屋内喊道:“笑笑!年轻人需要学会镇定!”
“爷爷!”屋内一阵吵杂。
“哈哈哈……”任平生放声大笑。
原本宁静的院子被笑声打破。
彧国朝廷之中,已是大雨倾盆将双眼朦胧,让所有看不清局势,然而任凭生却大有风雨不动安如山。
该来的总会来,如今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