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新生
陆念瑜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又觉得自己是走过了一条很长很黑的路,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很想就这么睡着,可耳边总有人在说话。
“……一点都不皱呢……头发都寸把长了……”
“……这么小就长得这么标志,不知长大了有多漂亮……”
“……起开起开,该换我看看啦……”
“……你别踩着我啊……哎呦,你个坏小子……”
半睡半醒的陆念瑜被吵得有点烦,想要扭动下身子,发现动不了。有想要伸伸胳臂,发现也动不了。她正想睁眼看看到底是什么状况时,感觉被人轻易地整个抱了起来。她努力抬起眼皮,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张微笑的大脸。
嗯?看不清楚?没戴眼镜么?
“娇娇,你睡醒啦?”
娇娇?陆念瑜心中一阵恶寒。这女人谁啊?怎么有点眼熟?
“娇娇,你看看,两位伯母和阿兄阿姊们都来看你了。”
纳尼?我不是什么娇娇,我是陆念瑜……等等,我也不是陆念瑜……我只是穿越成了陆念瑜……现在到底什么状况?
她是陆念瑜,又不是陆念瑜。她原本在家睡觉,稀里糊涂穿越成了陆念瑜,一个古代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生活在一个叫做大梁的国家,时代不明,不似中国历史所记载的任何朝代。看社会结构、风俗习惯和文明进程,都类似于历史记录中的唐朝,可统治者却不姓李,而是姓萧……
于是一岁的稚嫩身体内藏着一个二十五岁的成熟灵魂。陆念瑜已经快要忘记了是如何一边不屑一边又要不露破绽地伪装成小孩子等着长大的痛苦——总之就是相当地精分(却被穿越后的家人赞为早慧)。在这个痛苦的精分过程中,她第一次认真考虑起自己的人生定位——这是她穿越过来前二十五年的生命里都不曾认真思考过的事情,皆因那二十五年的生命用四个字就总结完了,“按部就班”,普通甚至有些可悲——既然有机会重来一次,虽然换了身体,可灵魂还是自己的,何不换一种活法?因她对这个崭新的世界相当的陌生,以前的一切生活经验都还有待验证其适用性,所以她需谨慎地对待周遭的人和事。所幸她穿越到一个小小孩身上,有足够的时间让她了解并融入这个世界,于是她又抱着一种格外乐观的态度接受了几乎从零开始的命运安排。经过了一年,在陆念瑜两岁多时,她把自己这个穿越者的人生定位为“观察者”,不求金指大开轰轰烈烈,但求通达世情一生欢畅,总之就是怎么高兴怎么活。其实,这样的人生定位也是为了圆梦。穿越前的她从小就是一个历史爱好者,却因为父母师长的劝说,放弃了追寻先人足迹的梦想而选了热门的商科。而之后的人生路更是与最初的梦想渐行渐远……
于是作为新生的陆念瑜,她一早就打算抛弃一切枷锁,恣意率性地活一回。可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命运囚禁在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几个小脑袋围了过来,有男有女,都是不超过十岁的样子。
“妹妹妹妹,我是你阿兄。”其中最小的那个男孩口齿不清地说着,还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去摸陆念瑜。
“你谁啊……”陆念瑜眯了一下眼睛,心中腹诽。
眼前的人模模糊糊,却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而且,目前的状况有点眼熟……这跟她穿越成陆念瑜时的情形何其相似!难道她又穿越了?
“大兄,你下学了?快来看漂亮的小妹妹。”一个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阿珺你下学了?”这是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
“见过母亲、二婶,三婶。今日夫子有事,就早早散学了。”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传来。“好小的小婴孩,三婶,我能抱抱她么?”
“嗯。”
陆念瑜觉得自己被从一个温软的怀抱换到了一个带有些许寒气的男孩儿怀中。她努力睁着双眼打量那张也同样低着头看她的面孔。在看清之后,如遭雷劈!
抱着她的少年是陆年珺!陆家长房的嫡长子!上一世陆念瑜的大堂兄!
怎么又是陆家?她这算是重生了还是又穿越了还是投胎了?如果是重生,这还有完没完?难道她是RPG游戏的人物可以倒档重来?如果是穿越,她还真服了命运这东西,咱就不能换一家换一个人么?如果是投胎,像她这样两辈子的资深吃货,怎么会舍得错过那碗不知是甜还是咸的孟婆汤?嗯……孟婆到底是甜党还是咸党是个严肃的党性问题……啊,跑题了……
陆念瑜想要抽抽眼角,却发现她抽不动……
“三婶,小妹妹有没有名字?”
“有的,你们阿翁(祖父)早就给取好了的,是女孩的话就叫‘陆念玥’。她生出来小小的软软的一团,我们这两天都管她叫‘娇娇’或‘娇娘’,当个小名。”
哎?还真换人了……怎么变成了陆念玥?陆念瑜哪儿去了?
“三婶,我也想抱抱小妹妹。”
“我也想……”
于是在众人欢乐的传递中,她看到了陆念瑾,曾经的大堂姐。陆年珽,曾经的亲哥,陆家二房的嫡长子。陆年琰,曾经的堂弟,现下的亲哥,三房嫡长子。最诡异的莫过于看到了陆念瑜,曾经的自己……
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作为新生的陆念玥,她觉得自己此时的脑容量和脑运算速度完全无法思考命运能操蛋到什么程度的终极问题。
于是完全沉浸在迎接新生命快乐之中的家人们看到小小的陆念玥无端地叹了口气。
这辈子,就不要再遇到萧旸了吧……不不,根据曾经看文的经验,有这种想法的结果通常是还得纠缠到一起。那就相见不相识,就算相识,也不相认吧……前尘往事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换了面目,再拼一下演技,爆发一下人品什么的,应该就能远远离开他。
上辈子陆念瑜人生的最后几年实在太苦,亲人离散,爱人离心,前防狼后防虎,因着天家、陆家的各种事情惶惶不可终日。表面上还得端着皇后的大度与贤明,实际内里早已泪流成海怨恨蚀骨。终下决心离开那个带给她这一切痛苦的男人,千算计万绸缪,本只想逃出那樊笼,却落得个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睁眼就再世为人真是太刺激,实在不敢想“再来一次”。
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闭上眼睛昏昏欲睡的陆念玥在心中对自己说。
操蛋的人生,你只有比它更操蛋才能赢……
梦里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陆家,并非人口庞大的家族,却也是延绵了数代的世家,“忠君孝祖,国泰仁和,家兴年安,天寿永昌”是祖宗传下来的家训,也是子嗣们排辈的依据。“年”字辈的这一代是那时家中最小的一代,女孩们则取谐音用“念”字取名。陆老太爷陆家斌,字平川,人如其名亦如其字,文武双全。他青年弃文从武跟着高宗皇帝萧恒开疆扩土征战四方,因军功累迁辅国大将军。年近半百因伤疾致仕,封勋国公。妻谢氏,世家嫡女,膝下三子,长子陆兴国,官拜户部侍郎,妻李氏,膝下一子一女。次子陆兴邦,承父业从军,进折冲都尉,守北疆,妻沈氏,将门嫡女,膝下一子一女。三子陆兴义为养子,乃陆老太爷军中亲信遗孤,善匠作,尤善各种兵器改良,无意入朝,常年游走江湖搜集各式珍奇武器。膝下亦一子一女,儿子陆年琰,女儿就是甫出生的陆念玥。
小婴孩儿的成长最简单,就在一勺一筷的哺喂和一言一行的教养中度过。陆念玥不是一个爱哭的小宝宝,亦不爱笑。她总是简简单单地表达自己的需求,被回应了就会微微露出笑容;不被回应,也只是安静地等着,仿佛没有什么是能让她特别高兴特别在意的事情。她常常会默默地看着身边的人和事,黑白分明的瞳子里时不时浮现出失神的模样,似是沉浸在自己独有的世界中,让人猜不透她的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娇娘,看,阿兄阿姊们都在花园里呢。”奶娘抱着两岁多的陆念玥向孩子们集中的凉亭走去。陆念玥如今是国公府中最小的孩子,府上最小的男孩陆年琰也比她大了三岁。
简单地扎着两个小揪揪,上面缠着辟邪用的五色丝带,一身粉底白花及膝交襟衫的陆念玥窝在奶娘怀里握着小拳头朝阿兄阿姊们看去。十二岁的陆念瑾正带着八岁的陆念瑜坐在凉亭里学习打络子,十岁的陆年珽正操练快六岁的陆年琰以木剑练习剑术,一招一式皆像模像样。
陆家的亲情确实深厚。上一世里,三房的孩子们也是如此地亲密。不过,上一世的陆念玥,是一个四岁多就早夭的孩子。
看到最小的妹妹被抱来,陆念瑾这个大姐姐吩咐身边的婢子在石凳上给她铺了一个软垫,让奶娘将她放在上面。陆念瑜拿着一个刚打好的红色络子逗她:“娇娘,喜不喜欢?叫阿姊,这个就送给你。”
陆念玥望着陆念瑜,脸上只是甜甜地笑,并不开口,也不伸手去抢那根漂亮的络子。
“你想要二姊手中这根漂亮的络子吗?”陆念瑜并不气馁,继续逗她开口。
陆念玥只是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一派天真无邪。
“阿姊知道你都听了明白,小娇娘不要懒!要开口说话!”陆念瑜握住陆念玥的小手晃了晃。
大姐陆念瑾笑着拍了一下陆念瑜,劝道:“你别迫她,她还小呢,机缘到了,自然就会开口说话了。”
“你再不开口说话,阿叔和婶婶就真要哭了。”陆念瑜恨铁不成钢地轻轻点了一下陆念玥的脑门。
“我们这个小妹妹啊,”陆念瑾摸摸陆念玥粉嫩如桃花初开的脸颊,说道:“是贵人语迟,是不是?”
陆念玥笑着扑到陆念瑾身上,亲昵地用额头蹭了蹭这位阿姊的胳膊。上一世,她就最喜欢这位秀外慧中的长姊。可惜,她嫁给了萧旻,其父为最终失势的太子萧竑。在秦王萧靖夺得大宝后,因陆家之故免了随萧竑一家被处斩的命运,却也不愿改嫁,终是青灯古佛了残生。
“长姊你就惯着她吧。你看,她明明什么都听得懂的。”陆念瑜看着陆念玥那娇俏可人的模样,忍不住去呵她痒痒。
姐妹三人笑成一团,连亭下教陆年琰剑术的陆年珽都忍不住回头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仆人引着两位华服小公子朝他们所在的亭子走来。
“阿祐!”陆年珽高兴地朝其中年纪稍长的少年挥手。
“阿珽!”少年快走了几步上前。两人仿着市井间胡人的礼节相互撞了一下胸,然后拥抱了一下,便哈哈大笑起来。
“阿珽你又在过当剑术师傅的瘾啊?”
“这可是我家阿翁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我是在给阿琰剑术启蒙。”说着,陆年珽回身,礼节性地告知坐在亭子里的姊妹们:“是裴家的阿祐和阿祯来了。”
裴家!陆念玥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愣住。
裴家也是大梁的世家之一,裴家老太爷裴祁元官至尚书仆射,一门文武之才济济。
裴家阿祐,不正是裴祐么?
往事一波一波涌来,陆念玥的小脸渐渐变得惨白。陆念瑾与陆念瑜姐妹并未察觉到小妹妹的变化,走下亭子去见礼。
奶娘却发现了陆念玥的不寻常,走过去抱起她软软的小身子,关切地问:“娇娘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陆念玥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用手环住奶娘的脖子,伏在了她的肩膀上,将惨白的小脸深深藏在她的肩颈处。
奶娘朝亭外看了一眼,笑着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娇娘不要怕,是裴家的两位小公子。他们是你阿兄二郎和三郎的朋友,裴府和咱们国公府相邻,是经常过来走动的。”
陆念玥仍不肯抬头,只是又紧了紧环着奶娘脖子的胳膊,一副怕见生人的模样。其实,她的内心此时一直循环着几个问题:“那时的金蝉脱壳之计除了自己,只有宝姑和裴祐清楚……何以失败?最终发生了什么?是谁出卖了她?又是谁最终害了她……”
可惜,即使当事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无法问出答案,因为无论是裴祐还是宝姑,只要他们不是也如她一般穿越过来,是不可能知道答案的。而且,就算他们也如她一般有如此奇异的机遇,她也不愿再节外生枝与他们相认了……
“咱们去找阿娘好不好?娇娘是不是想阿娘了?”不明真相的奶娘耐心地哄拍着陆念玥。
仍藏着小脸的陆念玥胡乱地点了点头,身子软软地趴在奶娘怀里。奶娘抱着她走下凉亭,向亭外站着的一众少年少女告退。
“娇娘怎么了?”陆年琰人小却心细,问奶娘道。
“大概是乏了,想找阿娘了。”奶娘回答。
陆年琰点了点头,让她们离去。这时,裴祐笑着问陆年珽:“那就是你家至今不肯开口说话的小玥娘?”
“正是。我阿叔和婶婶都快愁坏了,各色能请到的医师请了个遍,都说没什么问题。”
陆年琰悄悄拉了拉同岁的裴祯的袖子,小声对他说:“阿祯,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捉蛐蛐,保证能捉到一个大将军,斗败晏十二的那只。”
裴祯小声说:“不好吧,阿兄阿姊们都在这儿,再说,你二兄不是正教你剑术的么?”
陆年琰瞪着眼睛责问他:“你就不想一雪前耻?!”
“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就是烦晏十二!”他翻了一个白眼,答道。
“那还要跟他斗蛐蛐?”
“他不高兴了我才高兴。”
裴祯笑道:“好好,我去。可如果这次赢了,你得把你佩着的这个玉蝉给我。”
“干吗?”陆年琰捂着腰间的玉蝉反问。
“不干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个玉蝉,比我的这个玉佩好看。”
“你家缺个玉蝉啊?”陆年琰打哈哈。
“嗯,缺……”裴祯很认真地回答。
陆年琰:“……”
少年少女们分为两拨各自说着话,谁也没有注意到被抱着走远了的陆念玥偷偷抬起头,向他们这边深深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