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成”这个名字还是当初老家的太爷爷取的。
老家废庙的石碑上遗有“大成至圣先师”几个碑文。太爷爷没啥文化,识不得“圣”、“师”这些繁体,只记住了“大成”二字。
后来曾孙落世,按照习俗,取名字要先问过长辈。
一家人巴巴地望着太爷爷,只等他摇头后,就请一旁的村小学吴先生代取。
哪料太爷爷伸着两个手指,顾左右曰:“大……成。”
众人初还不信,爷爷连问:“大个啥?”
也难怪大家不懂,其实太爷爷自己也不晓得,所谓“大成至圣先师”,是孔夫子的尊号。“大成”是孟子对孔子的称呼,是“集大成者”的意思。后世历代君王都尊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庙主殿都称为“大成殿”。
只有村小学吴先生懂了,微笑赞叹:“好名字,这是借了孔圣人的福气,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于是大家请教。
吴先生滔滔不绝,信口道来:“……孔子最有名的那话,喔……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习然后时常复习,不也说话吗……我讲太多了……”
大家感叹一回,于是世上便有了“朱大成”。
不过,老家农村都有迷信,小孩子要取贱名,最好“臭蛋”、“狗`屎”之类。如果名字取大了,往往不好养活。
朱大成似乎名字取大了些。
四、五岁时,不知怎的,落在了绕村而过的花溪河里,随波漂流一夜,天亮才在邻村打捞起来。
花溪河是长江支流,起于巴南,水势落差极大。清人赵御曾题诗赞誉此河曰:石峡波光绿上衣,溪边只少鸳鸯飞。石知渔子能来否?强借桃花号此溪。
当时邻村几个婆姨不敢看,说:“这娃死得可怜,活像皮球噻。”谁知朱大成竟奇迹般地活转来。
那一次,太爷爷一急之下过世了。
后来仍屡有灾祸。
直到去县中学读书,遇到一个算命瞎子,自称朱大成前世道友,号“九天荡魔祖师”,指摘其名犯忌,执意要为他正名。
瞎子或许只是走江湖骗钱,但学识着实渊博,引经据典,终于证得一个好名——朱巴。
按瞎子的说法,此名中正匀衡,无歧义、非多音、不生僻。“朱巴”二音一弛一张,音韵天成。又难得以地入名,当可借地利以补人和也。
朱大成细想,果然大大在理。
老家的县城正是西川省东部的巴县,乃是川东重镇,自古富庶。
当地原住民常以身为巴人而自豪,因此子女多以“巴”命名,什么李巴、刘巴、黄巴、周巴……
朱大成暗叹:难道从此舍了本名,也要变成“某巴”之一?
又想起现在班上有两个叫“王巴”的同学,老师一喊“王巴”,他俩就站起来。后来只好一个喊“大王巴”,一个喊“小王巴”。
怀着踌躇不定的心情,央求父母带自己去乡派出所改名,却被父母臭骂了一顿。
当时娘舅正好来串门,还帮着劝解说:“骂啥子呦……这名听到咋就联想西游记哩。”
母亲也一脸无奈:“就是恁个。”
朱大成初中毕业辍学外出打工。
家里弟弟、妹妹年幼,父亲打工时伤到腰,里里外外就只靠母亲支撑。
打工的第一年,他省吃俭用,过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掏给母亲一千六百五十元钱。
对于没有什么收入的农村家庭,这是一笔巨资,足够弟弟、妹妹上学,和全家一年生活用度。
返城时,母亲硬要塞还他二百元,他不肯,甩下母亲和钱挤上了长途车。
朱大成打工的地方是一处江南水乡古镇。
记得刚随村里人过来时,他曾被这里的美景深深震撼。
古镇四面环水,镇里是鳞次栉比的明清民居,被十五条河流纵横分割成七座小岛,由四十九座古桥相互贯通,仿若仙境。
他初时只会帮着旅行社扛运行李,赚一口饭吃,并没有工钱可拿。有些游客见他年幼肯干,也偶尔塞钱给他,他就小心地贴身藏好。
经过几年打拼,当初的“小童工”,已经慢慢出脱成了一位大小伙子。虽然皮肤微黑,却也英气勃勃。
这个镇子其实十分出名,是江南六大古镇之一的同里古镇,旅游业发达。
同里地处吴越,旧称“富土”,唐初改为“铜里”,宋时拆旧名为“同里”,沿而至今。
几年间,朱大成脚踏实地,从一个只会卖苦力的小工,摇身成为本地最大旅游企业——同里旅行社的金牌导游。
去年一年,他收入又创新高,足足四万多元,抵得老家巴县县城一个富裕家庭的总收入了。
也是在去年,父母在老家起了新房,还把生病的爷爷以及邻村寡居的外婆都接来一起生活。
村里人都说,朱家生了一个出息娃,朱家要“大成”哩。
转眼到了四月,同里旅游旺季将至。做旅游行业的人,接下来数月的收入是这一年的大头。
早晨,朱大成像往常一样起床出门。昨天刚刚送走一个团,今天要到社里接新任务。
虽然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但他却不肯吃早饭。多年前为了省钱养成的习惯,就这么一直延续下来。
从宿舍到旅行社大约二十分钟。只要沿岸行去,绕过五座石桥,再穿过一条叫做串心弄的古巷,就是同里旅行社了。
今天出门时,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让他想起小时经常遇到危险,也往往会有这样的预感,很熟悉、很微妙。
由于自小多灾,他对吉凶的事很在意。
就这么忧心忡忡穿河过桥,一路走着,远处幽深的串心弄遥遥在望。
串心弄的石板路很古怪,脚踏上去时,石板会发出高低不同的音乐声,“哐当哐”,很有意思,因此这里也成为古镇必游景点之一。
据史料介绍,串心弄因为石条下方中空,石条间又错落缝隙,因此一经踩踏就会发出音乐声。
对这个说法,朱大成始终有怀疑:为什么其他里弄的石板路不响?会不会有老村长讲的那些超自然故事在里面?
里弄的早晨还未上游客,空荡荡的。
朱大成站在弄口揉肩蹬腿,略做热身,摆了个起跑姿势,然后猛地冲进去。
“1,23,1313……”
随着他左摇右晃,时而跨步,时而弹跳,普通的石板路竟然被踏出了动听的歌曲。
如果这一幕被那些有见识的城里人看到,一定会劝他去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而朱大成不过把这个自创演奏当成每天放松神经的一项游戏而已。
由于每块石板声音不同,走的多了,试的多了,竟被他摸索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这首曲子他反复玩了一年,可惜仍然时常出错。
原因是接近串心弄出口的地方,有一个转弯,该处有两块断裂石板间距过大。这两块石板不仅是整首乐曲的高潮,也是最难踩准的地方。
朱大成曾试图寻找其他石板代替,终于没有找到。于是每次都像个三级跳运动员,闭了眼拼命两大跨步,管它踩到踩不到,只有听天由命了。
即便踩中,由于惯性的作用,也可能摔倒。必须用手撑住石墙,身体则几乎前倾到九十度。
后来,朱大成又发现,每次踩稳时,这一天的运气就特别旺,必然有喜。有时会接个购物团,有时还会收到小费。
不过,福兮祸之所伏,如果没有踩中,或者跌倒,那么就倒霉了。最严重的一次,他带领的一名游客竟然无缘无故落水。记得那次旅行社赔了许多钱,他自己则被罚掉全部奖金。
就这么一路忐忑,一路随着音乐声前行。
前面转弯处现出一排古旧的二层老屋,高高翘起的脊角下面,嵌着一扇扇古朴的明瓦窗。
这排老屋是古镇的特色客栈,是同里第一大户陈家的产业,朱大成带贵宾团时来过。
陈家在同里广有产业,富甲一方,据说在政协、工商联都有任职。
但是老屋里面陈旧得很,斑驳的大床和家具,甚至没有上下水。可费用高得离谱,竟是其他宾馆十倍不止。
那两块断裂的石板就邻着老屋石墙。朱大成要从第一扇明瓦窗下起跳,跨过一米五的距离,才会踩到石板,然后立刻借力,再跃到两米外的第二块石板上。
离得近了,他心里越发慌乱:这是怎么了?就连那次客人落水,都没有今天的预感强烈……日,老子怕啷个……
随着脚步,音阶不断攀升,“3、4、5、6……”
此时,忽然头顶光线晃了一下。
朱大成的第六感觉敏锐,立刻刹住脚步,下意识抬头。
一道亮光从天而降,反射着璀璨的光芒。
一霎那,时间仿佛静止了。天空中到处波光粼粼,无数奇异的人形生物在波光中涌动。
他感觉心脏被拨弄了一下,“啵”地一颤。又仿佛跃身云端,身后是千军万马,喊杀震天,一时阵阵热血沸腾。
“哗啦啦”,一朵浪花迎头拍落,瞬间浸湿了全身。
朱大成一个激灵,冰凉的感觉从头顶传下来,立刻驱散了种种幻象。
只见高高的特色客栈二层,古朴的明瓦窗后面,一张少女的脸探出来,白白的肌肤,黑黑的长发,带着一丝羞涩和紧张。
朱大成一时看呆住了。
“对……对不起,这个老房子没有下水……”那少女望着他,缓缓藏起手里的空塑料盆。
朱大成一愣:怎么会这样?被一盆水打断掉了!这样踏不中会不会算?
少女见他傻愣愣地站着,便越发紧张起来:“你……还好吧?”
朱大成回过神来。说起这盆水,从他头顶正中淋下来,浇得很正。
他抬起手,水从袖口一滴滴滑落,敲在脚面上。好在似乎并非脏水,而且隐约飘来一缕幽香。
朱大成仰起头,绅士地说:“没啥子事,淋些水而已。不过,你这水有味道,你洗了啥?”
少女“啊”地一声,红彤彤的脸蛋飞快缩回去,明瓦窗“啪”地关上了。
朱大成连连招手“哎”了两声,窗户里面再也没有动静,不禁直挠头皮:这是怎的了?我说啥子了?真是的。
被中途打岔以后,再也没有心情继续去找剩余的音符了。
裤子湿漉漉地裹在腿上,只能一步一撇地向旅行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