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讲自己的过去,但辛西娅却先抛出了一个问题:“在你心中,夕洲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韩为先思索了片刻,才回答道:“西学主要是讲自然格物的内容,所以我对历史所知不多。大概能记得的就是它和霁洲不同,分割成了许多小国。”
辛西娅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千年之前,夕洲很多地方都没有国家可言,只有一个个领主割据。可以说,大部分的领主都是贪得无厌的,平民百姓被压榨得苦不堪言。有一个历史学家说过,当时的夕洲有两种人随处可见,一种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一种是四处游荡的盗匪,而很多时候这两种人其实是一种人。后来,出现了一位雄才大略的英雄,他通过十年征战,将几乎整个夕洲都统一成了帝国,他自己成为了第一任皇帝。但是好景不长,这位皇帝英年早逝,没来得及留下皇子来继承帝国。而当初忠心于他的臣子们为继承的问题争斗不休,最终导致帝国分崩离析,变成了三个大国,七个小国,还有几十个独立领。而我的故乡,就是那三个大国之一,在霁洲的译名是‘步辇国’。”
韩为先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哦,步辇国我听过!之前看过一本书,就是专门介绍步辇国的建筑。我记得是叫……城堡吧?”
辛西娅笑了笑:“其实整个夕洲都有城堡,不过的确是步辇国的最出名,毕竟和华朝有建交。因为当初盗匪太多,所以领主们才要建城堡来抵御,防御效果是有了,但是住起来真的不怎么舒服。因为都是用石头建造的,夏天还好,冬天就会感觉整座城堡都是冷冰冰的,这一点比不上霁洲。”
韩为先好奇地问道:“听你的口气,你以前就是住在城堡里?也就是说你是贵族了?”
辛西娅坦然地回答:“应该是吧,我也不清楚。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就没见过父亲。而城堡里的仆人和骑士,也都只是称呼我为‘小姐’,称我母亲为‘女士’。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要学很多东西,礼仪,知识,甚至还有剑术。不过在当时的我看来,剑术这种东西真的很无聊,只是为了学习而学习罢了。我也曾经向我母亲询问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她每次都避而不答。一直到后来离开夕洲来到霁洲为止,我最多都只是在城堡的庭院里呆过,从来没跨出过城堡的大门。或许在别人的眼里那是一座辉煌气派的城堡,但在我看来,那和一个牢笼没有什么区别。”
辛西娅说到最后,语气沉重了许多。韩为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尝试着安慰一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起码你已经离开那个牢笼了。”
辛西娅摇了摇头:“严格来说,我不是‘离开’的,而是‘逃走’的。在我七岁那年,母亲出了一趟城堡,回来后脸色苍白,神情慌张。那天晚上,她就带上我,被她最忠心的骑士护送着逃离了城堡。”
韩为先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逃呢?”
“我也不知道。当时走得很匆忙,只带了一些干粮和财物,还有我手上这把据说是家传的宝剑。”辛西娅晃了晃手上的剑,继续说道:“特里斯坦……哦,就是那个骑士,他是很厉害的人,按照霁洲的说法,他已经是踏入天境的高手了。但是当时他甚至不敢带着我们飞,而是在地上边躲边逃。几天后,我们来到了步辇国的王都附近。特里斯坦本想带着我们隐瞒身份混进一个车队再进城,结果却遇到了当时出使步辇国的义父……”
韩为先打断了她的话:“等等,义父?”
辛西娅疑惑地歪了歪头,然后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当时还不是我义父。他是华朝的礼部官员,受命出使步辇国。特里斯坦和我母亲本想装成带着孩子的夫妻混进他的车队,却被义父两三句话拆穿了。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特里斯坦和我母亲都被他说服,跟着他来到了琼京,在他家住了下来。后来母亲就让我认了他做义父。”
韩为先目瞪口呆:“几句话就把三个大活人从夕洲拐到了霁洲,其中还有一个是天境高手?你义父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辛西娅白了他一眼:“什么‘拐’啊,说得那么难听。我义父姓周,单名一个琢字。”
“周琢……周琢……”韩为先念叨了半天,最后灵光一闪:“当朝礼部尚书?我记得他是当年的状元啊!传说他才思敏捷,七步成诗,通晓五洲文字,还辩才无碍。前几年茵洲使节来访,出言不逊,傲慢无礼,结果被他用茵洲语说得吐血三升……”
辛西娅耸了耸肩:“他会不会五洲文字我不知道,不过至少夕洲语说得很好,我的华文还是他教的呢。总之,我七岁那年就到了京城,之后就一直住在周府。”
“这样啊……”韩为先挠了挠头。“说了那么多,结果还没说你老师的事情呢。”
“接下来就是了,急什么。”辛西娅叹了口气,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刚到京城的时候,虽然义父和他的家人对我们都很好,但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是很难适应的。小时候的我本来就有点内向,这下更是沉默寡言,至于出门那更是不敢想。当时的我觉得,虽然离开了城堡那个牢笼,却又走进了一个新的牢笼。直到遇到了老师。”
“老师是义父的一个朋友。在我八岁那年,他来义父的家里做客。他和义父在说话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当时只觉得这个人不苟言笑,肯定不好相处。”
“然后义父留他过夜,安排他住在客房,就在我和母亲那一间的隔壁。”
“漂洋过海,背井离乡,就只有天上的星空依然不变。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京城住下之后,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院子里看星星。那天晚上也不例外,不过在那天晚上,我一出门,就看到老师站在院子里。”
“他背对着我,手中拿着一把剑,在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那天是满月,洁白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却仿佛从背影上透出孤高和寂寞,以及一丝伤感的气息。”
说到这里,辛西娅突然停了下来,韩为先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就举起剑,在月光下舞了起来。老实说,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情景。”辛西娅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仿佛陷入了茫然。“他的剑像是快到了极点,又像是慢到了极点。剑尖在空中划出的每一条弧线,都优美得仿佛是一篇诗歌。明明剑上没有灌注一丝剑气,甚至没有半点破空之声,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气势,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下了这一人一剑。那真的……很难形容。”
“你知道吗?”辛西娅突然转头看向韩为先,“我曾经见过特里斯坦出手,他的剑一挥就能将扫清一片森林,一刺便能洞穿几丈厚的石壁。但是在他的剑上,我只能感受到力量。这种力量虽然强大,但无法让人感受到指引。然而老师的剑舞,虽然没有展现出什么破坏力,但却像是在讲一个故事,又像是在描述一个世界,又或者——是在讲他的人生。”
辛西娅长出了一口气,随后继续说道:“在他结束了舞剑之后,我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才是我的目标’。然后我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用还不怎么熟练的华文请他教我学剑。”
“其实我当时心里真的很没底。府里的仆人在看到我那夕洲人的外表之后都会背地里偷偷地议论,万一他也因为这一点而嫌弃我该怎么办?但是老师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我为什么要学剑术。当时我非常紧张,结结巴巴地讲了我看他舞剑而产生的感受和想法,讲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但是老师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很爽快地答应了我。”
“之后,老师就不时地来周府教我学剑。其实义父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是想让我正式拜师的,但是老师说,还是等我再长大一些,进入剑宗之后再谈拜师的事情。所以我就一直称他为老师而不是师父。之后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等等,我有件事没想通。”韩为先疑惑地问道:“我听人说过,天境可以带人直接拜入山门的,为什么你老师还要你来参加入门考试?”
“这件事老师也提到过,他说这其实不大合规矩,所以最好不要。再加上我自己也很想尝试一下。而且说实话……”辛西娅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如果连这种基础的入门考试都没法通过,岂不是愧对老师这几年的教导?”
韩为先看着辛西娅的表情,心里不由得佩服起这个夕洲女子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又从小背井离乡,但是却依然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并坚持了下来。现在又离开了繁华安逸的京城,来到辽东这个苦寒之地,迎接一种更加清寒的生活。比起之前都过得浑浑噩噩,只因为一场奇遇而走上修行之路的自己,她实在是强得太多。
他本想再问一些事情,但周围却突然一暗。他转头向前看去,只见一座牌楼出现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