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梅绣
缘,如花,花凋落,是雾,风吹雾散,永远握不住的凉。总以为,挥手过往,把一切埋葬,爱随风,情成殇,心可想,终未忘。——题记
“玉梅,求求你,放过我。”
良安卑微的乞求,已说了几百次。
“……”
数不清的第几百次,玉娘依旧沉默,就如同无人说过一般。
与良安的相遇是在玉娘的绣楼里,他站在一副金梅枝的绣布前,抬眸问道,“你是谁?”
“送香的。”
一语未罢,他已跪在我面前,“求求你,救救我。”
紫檀炉里点了少许香屑,铜钳拨弄许久,我方才道,“你是谁?”
他说,他叫付良安。是个长平郡的穷书生。
七夕庙会的那一日,债主砸了他鬻卖字画的摊子。一身狼狈,满目疮痍。就在那一刻,一穗干净的裙摆伴着好闻的花香闯入他的世界。
“金梅枝是传说之物,你未曾见过,怎生画得这般好?”抬眸时,良安记得,玉娘手执画卷,笑靥盈盈,这般对他说道
他说,他是长平郡有名的痴心汉,他爱上的女子是盐商宋家的三小姐。
寒冬腊月,他日日折一枝红梅,藏在青瓦灰墙下,偷偷送进她的闺窗,等着瞧一瞧玉娘执枝浅笑,盼着玉娘再送他一只绣着金梅的荷包。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是一岁梅花开,宋三小姐私奔了。
他说,私奔的第三年,他已是颍都里的上大夫,再没有人瞧不起他的出身。
然而,红烛迎喜,新妇却不是宋玉娘。
“玉娘,宰相千金对我有情,若是娶了她,我可官拜上大夫。从此,我们便不必再过苦日子了。”那一日,他自宰相府回来,欲言又止,隔了甚久方才道了句,“我告诉她,我并无妻室。”
茅屋圮墙,无端漏进一阵寒风,吹落了玉娘手中绣着金梅枝的荷包。玉娘拾起地上的荷包,抬眸时,已是笑靥盈盈,她说,“相公,让我再为你绣一只荷包。”
听完这一句,付良安便一睡不醒。
再次醒来,他已回到长平郡,玉娘日日在他身边,他却离不开这个屋子半步。
“求你救救我,她疯了,她已囚禁了我三年,她……”
“咯吱”门扉轻开,一穗干净的裙摆伴着好闻的花香闯了进来,打断了付良安的话。玉娘手执红梅,见到我时,红梅落地,她匆忙闭紧门扉,折梅的剪刀正对着我,狠狠道,“你是谁?”
“寻人的,我来带走付良安。”紫檀炉里的焚香正浓,蒙昧满室,我却仍能看到玉娘颤抖的双手。、
付良安跪在玉娘面前,沉声道,“玉娘,求求你,放过我。”
玉娘恍若未见,只将剪刀对着我,如同疯了一般,“不,他是我的,你不能带走他。”如此说着,她已扔下剪刀,跑到那绣了金梅枝的绣布前,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他是我的,是我的!便是他已死了,我也要他的皮囊伴我一生。”
她盯着那人皮绣布上繁密的金线,神情温柔而宠溺,“我要在他的胸前绣上金梅枝。好让别的女人知道,他已有妻室。”
虽是金粉楼阁,却无端漏进一阵寒风,吹落了玉娘手中的金线。豆大的泪水零落,玉娘捧着绣布,无声而泣,“可是为什么你要背弃我?相公,我不想杀你的,我不想的啊,我明明想与你共度此生。为什么,为什么……”
紫檀炉里的浮生香已将燃尽,我对付良安道,“待浮生香燃尽,你便可以离开这里,重入轮回了。”
付良安沉默了许久后,方才对我道,“我想起来了,那日玉娘将荷包送进我手里,便一同将拆线的剪刀送进了我的心脏。原来,不是她不放过我,而是我放不下她……。”
“谢谢你,至少我已知道,她并非不愿理我,只是人鬼殊途,她本就看不见我。”他并未看我,却这般与我道谢。
说罢,良安缓缓几步走到玉娘身边,已尽透明的左手抚着玉娘的侧脸,虽然她听不到,他却仍是念着,“若有来世,我还要为你折梅。玉娘,对不起。”
“相公?”猛然抬首,浮生香气已散,玉娘的眼前,依旧是空无一物。玉娘将脸埋在绣布里,碎碎而念,“是你……来过吗?”
失踪多年的宋三小姐终于被官府寻到,一同寻到的,还有她院中梅树下,一副森白的白骨。
长平郡的书斋先生常对不谙诗书的弟子说,宋三小姐是妖魅,专食书生的魂魄,你若不好生读书,就会与那付良安一般丢了性命。
这话已流传了几百年,渐渐地,便不再有人提起。
再闻这句话,已又是一百年,那日重楼轩的风铃叮当,迎门而进的男子是书斋的新先生。
“先生想要买些什么?”我手执竹简,轻声问道。
“浮生香,我听说,你这里有浮生香,可以渡送亡灵。”那书斋先生将红梅枝放在我面前,颤抖着声音道,“今早,我在窗前见到这枝红梅,邻里的老人告诉我,是宋三小姐的魂魅来索命。”
“先生大可不必担忧,鬼魅之说本就不能尽信,我卖的也只是普通焚香,不过名字取得别致罢了。”我将红梅拾起,迎风而望,尚有几朵花枝半开未开,“若非说鬼神,或许先生原是梅仙,如今转世,自有梅枝投奔。”
我将红梅送还他手中,轻声而笑,“先生要好生守着这梅枝,方才不负它投奔之情。”
他缓缓展颜,略显羞涩地骚着发鬓道,“我自幼生来,胸前就有花枝一般的胎记,或许果真如公子所说,那是仙人的痕迹。”
他与我道谢后,便小心翼翼执了梅枝,向门外走去。
岁末的第一场雪忽而飘起,那书斋先生顶风将梅枝小心翼翼护在怀中。风吹梅落,我看到玉雪压枝的红梅下,他的肩侧,玉娘正轻倚在他身边,一同缓缓走出庭院。
一点浮生香,可续命百岁,可渡魂归乡;可圆人痴梦,可化人相思。
齐鲁之界,长平之郡,常有人道:长平郡的道末有座深深庭院,已坐落了几百年,若是你曾遇到,定要进去瞧一瞧重楼轩的主人。传说,他容色倾国倾城,千年不死不灭,是个了不得的仙人。
“他可有名字?”公子寒收了剑佩,饶有兴趣地问赶车的小厮。
“自然是有的,他叫相思子。”
相思子。公子寒浅浅而笑,原来,在我的封地还有这般有趣的人物,定要去看上一看。
“阿四,先不去见郡丞,我们去找一找那个相思子。”公子寒人字形躺满马车,双手枕着头,笑意恒生,“去见一见,比你家公子我还要妖孽的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重楼轩里,我将甬道上最后一层积雪拂去,已是日过晌午。
“仙人洒扫便用了半日,今日定是没生意做了。所以我才说,讨厌官宦子弟,如今竟迎来个齐国公子,麻烦,十足的麻烦。”廊檐下的女子正抚弄指尖簪盛的梅花,腰间荷包上大朵大朵的金线绣梅,亦如其名。
“金枝,”我唤道,“腊月初五了。”
闻言,金枝已匆忙奔向后山,喊道,“先生,今晚我不回来了,我在书斋那里过夜。”
城外巫山茅屋旁,冬月午阳落在坟碑上,格外喜人。坟前两盏红烛灯,苍老的男人擦拭着碑纹,目及处皆是暖暖情缘。
“爹,”老人回顾,虽已过数十年,捧金梅的女娃娃仍是豆蔻模样,“我带了娘最爱的金梅。”
老人笑着接过,奉在坟前。
“玉娘,今年的金梅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