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山一直待到傍晚。
透过门缝，眼见天色已黑。忽然外面脚步声响起，接着“咯吱咯吱”几声响，门上的铜锁打开，“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黑影颤巍巍走近，身后一声轻响，大门又紧闭。
“施二叔？”他仔细一瞧，居然是施管事来啦，“你怎么？”走近一看，凑着门口的火光，施管事鬓边白发丛生，憔悴不堪，几日不见简直变了一个人似得。
“傻三儿……二叔来啦……”施管事的声音悠长而空洞，眼中发出异样的光彩，直勾勾地盯着他：“……傻三儿，人家想要你的酒方子呐……”
赵山被施管事诡异的语调惊得一哆嗦：“二叔，怎么啦？”
“嘿嘿……”施管事轻轻笑着，凑到他身边，手一伸；赵山觉得手上一沉，递过来一个硬梆梆的物事。施管事还在笑：“嘿嘿……傻子……人家想要你的酒方子呐……”赵山被这怪异的笑声吓得心惊肉跳。
突然，施管事凑到他身边，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声：“傻三儿……你是傻子呀，你弄不过人家的……谁的话都别信，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二叔……”赵山去拉他的手，不料施管事用力一挣，转身出门，他追到门口，迎面黑影闪动，一根棍子带着风声打过来：“傻子，还敢跑？吃俺一棒。”
施管事出门后，低着头往前走。
“我说老施呀，你嘀嘀咕咕半天，这傻子咋说滴？”身边监视他的健仆笑着问道。
施管事陪着笑：“傻子嘛……人傻，脾气倔，让俺老施多磨几次。”
“还磨呀？”健仆笑得阴恻恻的：“再磨，四爷怕是要磨你这把老骨头啦，嘿嘿！”他正说在兴头上，压根没注意到院子花坛边的阴影中，模模糊糊有个人影蹲地上，风呜呜地刮过，影子在风中微微抖动着。
“再说吧……”施管事笑得和善；俩人过了中院的小门，施管事忽然说道：“内急，去一趟茅房，您多担待！”
健仆又笑道：“还担待呀，不怕四爷找你担待？”
施管事还是陪着笑：“瞧您说得，人老了，没办法呀。”说着话，他慢慢走进茅房，解下腰带，挂在顶上横架上的圆木棍上，摸索着打个死扣，缓缓把头伸进去，脸上还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小囡，娘子，俺来找你们娘俩啦……”
那健仆捂着鼻子躲在上风口，等了片刻还不见人来，不耐烦地叫道：“俺说老施啊，你不会掉下去吧？”又等了会不见人，便起了疑心，几步走过去，只见一个人影晃悠悠挂在茅房横梁上，舌头伸老长。用手一摸，没气啦！
“施管事上吊啦！”一个凄厉的叫声响彻在南城黄府宁静的夜空。
几个守夜的会手闻讯赶来，“铛铛铛”敲着锣。
没有人注意到，花坛边的身影立起来，哆哆嗦嗦往前走，正月十三惨白的月光洒下来，照在人影上，脸庞老泪纵横，却是黄家小姐的车夫，老张头。
老张头摸着黑，熟门熟路走到后院一个偏僻的厢房，门口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会手，伸长脖子往热闹处看。老张头擦擦脸，悄没声息走到墙边，枯树皮般的粗大手掌顺着墙根摸索着，很快就摸到一根棒槌。用手一掂，挺沉。
赵山靠墙坐在黑灯瞎火的厢房里，还在回想方才施管事异常的表现，心中深感不安。
忽听外面敲锣打鼓，片刻后黄府被惊醒了，老爷、亲眷、下人闹哄哄地如同没头苍蝇般乱叫乱窜，仿佛听到谁上吊了。又过了一会，屋外“咚”的一声响，门口看守的家仆破口袋似得倒在地上，门锁“咯吱咯吱”响几下，一个黑影摸进来。
“老张头？”赵山诧异地问道。
老张头蹒跚走到他身边，老泪纵横：“傻三儿，施管事上吊了……”赵山只觉呼吸一滞。老头絮絮叨叨说着话，他仿佛没听到似的，望着外面发愣；末了老张头推了他一把，叫道：“快跑吧！”他茫然站起来……
施管事已经不在了，就此斩断他与黄家联系的最后一根纽带，留在此处失去了意义。他抹抹脸，拍拍对方肩旁：“谢了，老张叔！”随即转身离去，再不回顾。
施管事的尸身放在前院地上，上身盖一块破布。周围乱哄哄的都是黄府下人，七嘴八舌议论着。黄宝耷拉着脑袋蹲边上。
“傻三儿跑啦……”又是一声尖利的叫声传来。
围观的下人仿佛骚动的蚂蚁群，伸长脖子、垫起脚尖四处瞧着，嘴里还嚷嚷：“那啥……傻三儿还敢跑？”
“四爷来啦！”有眼尖的下人叫道。
黄四爷面陈似水，大踏步走到前院，劈头就问：“出甚么事了？”
“四爷……”黄宝哭丧着脸，“俺一个没注意，施管事就跑茅房上吊……”
“胡说甚么，谁说施管事上吊的？”黄四爷脸色一沉，神情威严，手指着黄宝叱责：“黄老二，你眼睛长脚底下啦？明明是傻三儿这劣奴……穷凶极恶勒死施管事！”有个机灵的家仆眼珠子骨溜溜一转，嚷道：“对啊，就是傻三儿干的，要不干啥逃跑？”
“对……对……”黄宝回过味来，点头如捣蒜，咧开破锣般的嗓门：“俺看见一个黑影，八成就是傻三儿……”
不远处站着一位面相老成的家仆，摇头叹息：“俺早就看出这傻三儿心术不正，还劝过老施来着，可惜呀……施管事忠厚老实，没想到如此命薄，可悲，可叹！”够身份的家仆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午夜的大宅顿时热闹起来。
很快，事情的真相便拼凑出来：傻三儿偷窃，被关在厢房，施管事去劝他认罪，结果傻三儿暴起杀人，行凶后逃之夭夭……
黄四爷欣慰的点头，忽的面容一整，语气严肃对众家仆说道：“大官人日夜为咱黄府一百多口子人丁操劳，殚精竭力，头发都愁白了，咱们可不能再让大官人忧心了！麻溜把事了结，我亲自去内院报知大官人。”
“四爷的拳拳之心，俺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没说的，俺们听四爷的！”下人们纷纷回应。
黄四爷又指着地上叹道：“施管事死的可怜，俺们要给他风光大葬，一应用度全挂在黄家账上。”
“四爷仁义呀！”下人们交口称赞，满脸钦佩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