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凉是小龙门里的打杂小厮,十五六岁年纪,不高不壮,颇有些面黄肌瘦,手脚倒是挺利索,端茶送水少有差错,可惜长的丑了点儿,所以在一向仆俊婢俏的小龙门里做了四年最下等的低贱小厮,还是没能熬出头。
潜鱼阁的二领班就一直对这个小丑鬼不怎么待见,私下里总觉着潜鱼阁比小龙门里其他楼阁生意差,就是因为有这么个丑八怪在这儿杵着,指不定哪个新来的有钱客人就是被他给吓跑的,一心想把苏凉撵出去,却总不能成,便积攒了一肚子火气。所以在潜鱼阁里待了四年的苏凉,没少遭罪。
这不今天天还没亮,苏凉便给二领班抽醒后赶去了院里,劈了三十几堆柴,忙活了整整一上午,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的苏凉连口水都没喝上,便又被二领班使唤到了阁里头牌轻吟青棠姑娘的房间,说是一向只有穷酸士子和殷实小户才会来的潜鱼阁今天来了个大人物,让苏凉好好伺候着,千万别给怠慢了。
小龙门里,领班们的呼来喝去,一向比东岳王朝的圣旨还要来的不容抗拒,在众多下人仆婢里都还只是最末等身份的苏凉,对于二领班的使唤,除了偶尔能够在肚子里偷偷腹诽几句外,便只有言听计从任劳任怨的命。
其实说起来小龙门只是一家客栈,不过名字里虽有个小,规模却不小,大大小小建了有近百栋楼阁。名气更是大的吓人,囊括了**勾栏赌坊斗场这些下九流行当的小龙门,不光是在淮安城,在整个渔阳郡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少有能比肩者。
然而要说小龙门里最有名的,还得是那个躲在幕后操纵全局的掌柜,神龙见首不见尾,少有人见过他的身影,被下人们尊为神仙般的人物,甚至传言淮安城里那些个只手遮天的土皇帝,包括在东岳皇城里有着一名权倾半个朝野的当红太监做靠山与义父的淮安城城主,见到这位小龙门的主事人都不敢轻易怠慢,要满面欢喜的喊上一声大掌柜。
苏凉倒是有幸见过一次,而且是后来听其他下人说起才知道,四年前将苏凉领进小龙门的那个男人,就是一向神秘的掌柜,这也是为什么二领班一直没能将苏凉撵走的原因。
身为小龙门众多楼阁之一,潜鱼阁虽然名气不大,却也不乏富丽堂皇的亭台楼榭,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青棠姑娘所在的那间听香房。
进了房间,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好,苏凉躬着身子,一言不发,老老实实的守着一个打杂小厮该有的本分。
青棠姑娘在小龙门里名气并不大,却是当之无愧的潜鱼阁头牌轻吟,面容虽称不上天香国色,却也清秀婉约,别有一番风味,最关键是操的一手好琴,清微淡远,中正广博,颇有些大梁遗音的清奇气韵,很是能让一些自命不凡的**雅士心生莫名感慨,每每听过都会伤春悲秋一番。
今天来的客人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好手,方子仲方大公子,淮安城里最大的祸害,仗着自己老爹是渔阳郡的郡守,强抢民女杀人放火的事儿可没少干,不过人家方大公子可不是那些金玉其外的草包纨绔可比的,肚子里有的是刁钻阴狠点子,十足的坏到骨子里。
因为一些不可与人言的原因而心情大好的方大公子,坐在一张苏凉当一辈子打杂小厮都买不来的紫檀椅上,斜靠着椅背,左手搂着从小龙门其他楼阁里硬拉来的四大花魁之一的纪环儿,右手提一枚湛绿酒壶,以一贯嚣张的口气说道:“不是本公子说大话,别看你们小龙门里那些个看门狗长的五大三粗,若真要动起手来,全都是绣花枕头,不说我手底下养着的那些亡命徒,单是我府上吃白食的家奴,就够他们喝一壶的。要本公子说,你们掌柜的就该下点血本,又不是没钱,我可是听说你们小龙门都是以斗金来计量一天收入的,连我家那个做郡守的老头子每次讲起都是一脸垂涎。”
灌了口酒,左手不忘在花魁纪环儿身上吃着豆腐,一脸自得表情的方大公子接着说道:“咱们东岳王朝,武夫分九品,不说那些踏进去就等于脱了凡人桎梏的前三品高手,仅一个普通的中三品武夫,一年千金的报酬,外加好吃好喝的供着,倘若能够将他留下来,便能让整座淮安城里无人敢对你们小龙门动歪心思。就算是下三品的武夫,多请几个,同样能保得安稳,若是不乐意,嫌伺候他们麻烦,也可以去临近淮安城的边境请几个西蜀剑客或北唐游侠来撑撑门面嘛。”
房间里青棠姑娘的琴音已近尾声,方大公子却等不急待琴音停下,换口气重新说道:“不过要依我看,还是咱们东岳王朝的武夫更胜一筹,实力如何就不需我多说了,东岳王朝跟西蜀、北唐这些个国家打了几十年的仗,哪次不是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一退再退。西蜀还好,有一个岐山剑阁在那里撑着,只割给了东岳边境十四郡,北唐可就惨了,只有一群屁都不是的破烂游侠,下一场大仗要是再战败,怕是连他们那座号称九洲**第一的河洛皇都都保不住。”
尽管方大公子言辞略有些粗鄙,但身为东岳子民,那种骨子里特有的骄傲还是令青棠姑娘停下了弹琴的纤纤玉手,掩嘴轻笑,而躺在方大公子怀里的花魁纪环儿则更是大胆,娇笑不止,在方大公子的脸上亲了又亲,连称他学识广博,一点儿都不比儒家天命学宫里的那些个大儒们差半分。
房间角落里,恭敬站在那儿的苏凉听着方大公子大放厥词,兴趣缺缺,心里忍不住腹诽,狗日的,也就你方大公子有钱,不然谁会在这儿听你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小龙门里又不是没有说书人,东岳跟边境几个大国间的连绵战事,那些口绽莲花连说几个时辰不喝水能将死人都说活的老家伙们讲起来,可比你精彩得多。
不过骂归骂,看着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花魁纪环儿搂在怀里,与一向清高的青棠姑娘都能谈笑风生的方大公子,苏凉是打心眼儿里羡慕。
他来到淮安城时已是孤儿,入了小龙门后更是因为相貌而一直被人排挤,门里来的醉酒客人对他拳脚相加,青伶歌女对他避若蛇蝎躲犹不及,潜鱼阁的领班就没给过他一个笑脸,而小龙门里那些从来都是相煎太急的下人仆婢们,更是手段尽出,挖苦、讽刺、打骂、陷害,没一样少用在他身上。
在那些没有盼头的日子里,就连一向觉着自己生下来就注定是一辈子遭罪命的苏凉,有时也会忍不住对着头顶高高在上的老天爷,恨恨骂上一声狗日的。
一壶窖藏了二十年的燕酒入肚,即便是平日里号称千杯不倒的方大公子脸色也开始微微泛红,花魁纪环儿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替方大公子轻轻擦拭嘴角,已有一丝醉态浮现的方大公子微醺开口:“不过本公子最看不惯的,还是那些家伙们的品秩划分,都如咱们东岳王朝一般,将踏入仙家境界前的阶段一分为九岂不很好,返璞归真,简到极致,像那些西蜀剑客,又是剑奴又是奴剑的,神神叨叨不知所云,直娘贼的矫情。”
听多了客人们的青史**,一直将说书人口中的鬼怪仙魔之说视为乡野传说的青棠姑娘听了方大公子的话后,讶异道:“仙家境界,这世上难不成真的有仙?”
角落里,因儿时经历对仙佛真人妖魔鬼怪这些字眼格外敏感的苏凉竭力竖起耳朵,生怕漏过接下来的一字一词。
“偌大九洲,怎会无仙,不怕让你们知道,就在几日前,本公子那个身为一郡郡守的死鬼老爹就曾毕恭毕敬亲自将一名中年男子领回府上,那副下人作态,连我这个做儿子的看了都觉得丢人,耐不住我的再三纠缠,死鬼老爹告诉我,那看似普通的中年男子便是名早已踏入一品境的高人,如今要拜入一处道教圣地寻求成仙之法,听说咱们淮安城有个稀罕物,便想寻了去做拜师礼。”
说到兴起,方大公子竟连酒意都淡了几分。
花魁纪环儿娇笑道:“咱这淮安城能有个甚的稀罕物,奴家来了这许多年,真要说稀罕,也就小龙门还要算大俗中的不俗,莫不是这位高人要把小龙门里的众多姐妹们都掳了去孝敬那些仙长,若真是如此,奴家也正好可以沾沾光,换他个长生不老回来哩。”
方大公子神情不屑,将纪环儿从怀中推出,冷笑道:“你们这些下九流的庸脂俗物,也就给本公子提鞋还凑合,怎能入的了高人法眼,听本公子那死鬼老爹说,那高人是要去后山捉一头通了灵的狐狸。”
被方大公子自身上推下的花魁眼神晦暗,神色却丝毫不变,反而愈加娇艳,笑道:“呦,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么个稀罕物,青棠妹妹,姐姐听说你这潜鱼阁里不就有这么一只畜生,不如拿来给方公子瞧瞧,有可能就是高人要寻的灵狐也说不定呢?”
方大公子惊讶道:“噢,青棠姑娘这儿竟会有那东西,快拿来给本公子瞧瞧。”
听到纪环儿的话,一向恬淡的青棠神色稍显不喜,却奈何抵不过方大公子的好奇,转头对贴身婢女香珍一阵耳语。
香珍对角落里的苏凉使了个眼色,目睹了整个对话过程的苏凉转身离开房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提了一个造型古朴的兽笼进来,里面趴着一只体态玲珑的狐狸,通体雪白。
苏凉弯着腰,恭恭敬敬将兽笼放在方大公子身前的酒桌上,小心转身,生怕自己哪个动作一不注意便惹怒了这位声名狼藉的爷。
可怕什么来什么,点了名要看狐狸的方大公子对古朴兽笼里的畜生瞥了一眼后,便彻底失去了兴趣,反倒是盯着苏凉的背影,开口喊了句:“站住!”
应声止步,没走出多远的苏凉恭敬转身,大气不敢喘。
方大公子侧头,神情玩味的向青棠姑娘说道:“奇了怪哉,本公子来小龙门的次数不算少,这大大小小近百楼阁,不说全都逛了个遍,却也差不多赏了个七七八八,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丑的小厮,怎么,难不成是阁里哪位姑娘看多了那些唇红齿白的清秀小厮,腻了,想要换换口味?”
看了眼弯腰老实站在原地的丑陋小厮,青棠姑娘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站在她身边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大丫鬟香珍,平日里没少找苏凉的麻烦,这次也不想错过难得落井下石的机会,娇滴滴开口:“方公子,您不晓得,别看这小厮面貌长得丑了些,却不是门里其他下人小厮能够比得了的。”
方大公子眉头一皱,望向香珍,开口道:“哦,怎么个说法?”
身为潜鱼阁婢女里身份最高的一等丫鬟,香珍开口道:“方公子,咱们这些小龙门里的普通下人,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想要进小龙门,都是挤破了头才能抢得到那一纸卖身契,人家,可是由掌柜亲自领进小龙门的。”
看了眼自作主张开口的丫鬟,青棠姑娘嘴角动了动,却最终没有阻止。
大丫鬟香珍瞥了眼苏凉,眼神戏谑恶毒,接着说道:“且不说这个,四年前这个小厮刚进了小龙门,便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闯进了门里,嚷嚷着说小龙门大难临头,要掌柜将门里的人都聚集起来给他瞧一瞧祸根在哪里,近千人的小龙门,老道士一眼就找出了他,唠唠叨叨了好一阵子,奴婢记性差,就只模糊记住了一句什么这天下安稳了近千年,从这丑鬼起,怕是真的要天翻地覆了。”
嗤笑一声,方大公子神情不屑的道:“笑话,自打千年前一统了天下的大梁皇朝分崩离析后,天下竞逐其鹿,王朝并起林立,偌大九洲如东岳、西蜀般实力雄厚的庞然大物便有九个之多,其他小国更是不计其数,近千年的纷乱征战竟还能叫安稳,再乱,再乱能乱成个什么样子,这天地还真个能颠倒了不成。天翻地覆。就凭这么个下贱的丑八怪?我呸!”
毫无征兆,方大公子突然抬手,那条从不离身、在淮安人眼里跟他的名声一样让人厌恶且惧怕的皮鞭便卯足了劲,狠狠地抽打在苏凉的身上。
“啪!”
清脆响亮,方大公子手里的皮鞭在苏凉的衣服上生生撕裂出一个巨大的豁口,里面皮肉隐现,渗着血珠,眨眼沁透了苏凉那套寒酸破旧的衣裳。
“老子有个当郡守的老爹都还只敢蜷缩在淮安城里当个缩头乌龟,你个下贱小厮算他妈什么东西。”
“天翻地覆,嘿,本公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天翻地覆,生不如死。”
一鞭接一鞭。
方大公子边骂边打。
酣畅淋漓。
第二鞭便被抽倒在地的苏凉抱起身躯,蜷缩成一团,任凭雨点般密集的鞭打落在身上,眼神空洞,紧咬双唇,不言不语,瞧不出半点反抗与怨恨。
忍。
自打那个将丑八怪苏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女人在死前告诉他这个字后,苏凉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只掉进石堆里的王八。
打死不出头。
“呦,方公子您可得悠着点儿,打死了他不要紧,可别累坏了自己的身子,那才不值得呢。”
一旁的大丫鬟香珍看戏般的拍手称快。
煽风点火。
方大公子下手力道愈发加重。
鞭鞭见血。
实在看不下去的青棠在一旁轻声开口:“方公子,歇一歇吧,再打下去,真要死了人,奴家这听香房可就要沾染上不吉利的晦气了。”
出了大半怒气的方大公子恨恨收起手里那根沾满了血迹的上好牛皮鞭,对着地上的苏凉重重的吐了口唾沫,阴厉的开口说道:“哼,看在青棠姑娘的面子上,本公子就饶你一命,否则的话,前些日子被我生生抽死在小龙门里的那个下贱小厮就是你的下场。”
满身血迹蜷缩在地上的苏凉踉跄起身,摇摇晃晃,尚未站稳便又被方大公子一脚踹翻,阴冷道:“滚出去,别死在这儿污了本公子的眼睛。”
没有再试图起身,苏凉挣扎着爬出厢房,正碰上闻风赶来的二领班,朝苏凉身上踹了两脚,脸色阴郁的二领班骂了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待会儿再收拾你,便急急忙忙进了厢房赶着去讨好盛怒的方大公子。
人下人的丑八怪小厮,艰辛爬到一处院墙角落,撑着墙壁勉强站起身躯。
抬起头,深深望了眼紧闭双门的古朴厢房,苏凉摊开方才挨打时被攥紧勾曲的五指刺破,满是鲜血的手掌,咧了咧嘴角,那张布满了乌青伤痕的丑陋脸庞上,除了狰狞,还是狰狞。
方子仲。
大丫鬟香珍。
一个是东岳王朝三品大员渔阳郡守的公子,淮安城里出了名的恶少,方才对自己鞭笞一百七十四,鞭鞭痛彻入骨。
一个是比自己高了四五个等级的大丫鬟,四年来对自己任意打骂,冷嘲热讽,叫过自己杂种。
都该死!
面无表情的拍打着身上已经与猩红的鲜血混杂在一起的泥土,苏凉踉跄着走去柴房,没敢休息,扛起水桶,匆匆去提满庭院里那个不比柴房小多少的水缸。
今天,太阳升起尚不过半,等待他的还有数不清的活计,去厨房打下手,去阁里收拾剩菜剩饭,去马厩装马车,去后院洗茅厕,去阁里姑娘们那里挨骂,去领班那里捱打……
这些,苏凉已经做了四年,而且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再做多少年。
在这个四处流金淌银满眼金迷纸醉的小龙门里,太多的人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四年的时间在他们的生活里可能只是意味着又逛了小龙门里多少楼阁,又喝了小龙门里多少好酒,又睡了小龙门里哪个有名的青伶歌女。
可那些都是家财万贯权倾滔天的人上人,而不是苏凉这样一个只能每日通过察言观色四处跑腿打杂、人前挨打挨骂绝不还口做声来换取温饱的十六岁下贱小厮。
对于苏凉这样在小龙门里入了奴籍的人下人来说,四年的时间,不过是多挑了几缸水,多劈了几捆柴,多喂了几匹马;不过是在客人面前将卑微与恭敬刻进骨子里,在上等仆婢面前将怯懦与下贱摆在面皮上,且还要等着被冷眼,等着被唾骂,等着被殴打,等着被别人踩在脚下时也要露出恭维的笑脸。
客人欺他辱他轻他贱他,下人恶他谤他笑他骂他。
逆来皆要顺受。
谁让这狗屁的不堪世道里。
畜生多如川。
人命比草贱。
而像苏凉这样被贼老天作弄的仰面朝天了的乌龟王八,最是难翻身。
可小龙门里所有人,甚至包括苏凉在内都不知道的是,四年前那个指着苏凉鼻子骂他是祸种的老道士,在被掌柜驱赶出小龙门后,一步乘风上城楼,站在淮安城墙上望着小龙门,神情复杂的说了句:“八百年怨气养恶蛟,天地不许活,可真要是被他在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道紫雷下活过十六年,一朝化龙,老天爷,你可还管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