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一月初三,河南。
X县很久都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宅子了。自打新中国成立以来,斗掉了地主,打死了土匪,推平了地主的深宅大院,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在这个地方盖起这么一大栋宅子。人人都说老张家的祖坟冒了青烟,老张家那个整天乱跑的大儿子在外面有了出息,要么怎么回来盖了这么大一座大宅子,带着整个张家的人搬进了阔气的张家大宅。
张家大宅四进四出,院墙垒起三个人那么高,门口放了两尊威风的石狮子,红色的大门像是八月熟透的红高粱一样,看着就喜人。
张建国眯着眼睛,舒服的靠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嘴里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张建国的这根烟管,是从一个旧地主手里买过来的,烟管的头上的烟锅是实打实的金子做的,看上去特别的气派,打第一眼看到这根烟管子就爱不释手,花了大价钱废了老大的劲儿才买到手。
“建国啊,你那弟兄几个啥时候来啊。“张建国的老母亲拄着拐杖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张建国吐了口烟,懒洋洋的说”快了,快了,这才啥时候啊,厨房的饭做好了?“
“还没呢,我去催催,一会人家来了开不了饭多怠慢。我儿子现在有出息了,不能丢了我儿子的人。“老母亲晃晃悠悠的朝着厨房走去。张建国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太阳,脸上写满了惬意,他想着过去的那些年,觉得像是活在梦里,眼睛盯着飘来飘去的烟气,冷不丁的陷入了过去的回忆。
张建国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理儿,一个人有了钱有了权,谁见到你都要叫声爷,如果什么都没有,有时候连条狗都不如。特别是他的父亲被活活批斗死在学校的操场上以后,张建国更是明白的清楚。但是清楚又能怎样,大不了跑进山里找个没人的地儿痛痛快快哭上一场,什么也干不了。
父亲死了以后,家里被戴上一顶反动的帽子,整天出门都得躲着人走,家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年,张建国才决定要出去闯闯,总不能饿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县城里。那以后张建国几乎跑遍了新中国,本以为开完了眼界,他就该回到乡下老老实实的扛起锄头干活就是宿命的时候,一个大鼻子长脸的外国人找了上来。命中注定也好,欲望使然也好,张建国鬼使神差的凑到美国人面前问了一句话,他跑遍全国会讲的唯一一句鸟语:“Excuseme?”
“建国,有人找。“沉浸在回忆的张建国被大嫂冷不丁的一句话唤醒,嘟囔着起身准备去看看那个没眼力见儿的不速之客。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带着一副眼睛长相斯斯文文的男人。
男人看到张建国,礼貌的伸出手“你好,请问是张建国同志吗?我叫彭林。“
“彭林?同志?你谁啊,我认识你吗?你跟我俩很熟?“张建国满腹狐疑。
“是这样的,我是新疆科学考察院的在任院长彭林,我得到消息说,去年的的六月你和你的几个朋友去过罗布泊,我有些事情想向你确认一下。“男人语气平淡客气却带着高傲的语气说。
张建国一愣,听到罗布泊三个字眉毛一挑,没有管彭林的轻蔑和骄傲,眼睛里带上了警惕。张建国侧开身子让开一条缝,指了指说“那你先进来吧。“
张建国下意识的抚摸着杯子上的花纹,心里不住的猜疑着各种想法。自称彭林的男人,自打进了张家大宅,就一脸的有恃无恐。在客厅里坐定,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冲着张建国直接就说“张先生,我希望你能够组织一队人手,带我去你拿到财宝的那个地洞。“
张建国笑了笑说“彭先生真会说笑,我哪里知道什么有财宝的地洞,要是真有我倒真想去看看。“
“张先生,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废话,我这次找你是带着上面的意思。你和你的七个朋友,从罗布泊回来干了不少事情。当然,上面并不打算对你们有所深究,国家现在正需要你们这样的有志青年创业发展。只不过,我们希望你能够带我去那个洞里,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彭林一脸平静,说出的话却像是带着刀子,威胁的味道十足。
张建国眯起了眼睛,怒极反笑“彭先生说话倒是有意思,我张建国不过是在南边开了几个厂子讨生活,正当的营生,倒是不知上面准备怎么个深究法。“
张建国顿了顿,抬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漫不尽心的继续道“还有,我张建国就喜欢跟不给我面子的人对着干,对这样的人,别说我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就是有,我也不给他。不知彭先生吃饭了没有,如果没有一会我的几个朋友来了,咱们一起吃个便饭吧。“
彭林看着张建国,神色平静“那么张先生,我们是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张建国没有说话,专心的喝着手里的茶。彭林站起来,向张建国道别“那好吧,张先生,我们后会有期。“
张建国看着彭林的背影,眼睛里有一些东西快速的闪过,抿着嘴神色严肃的思考着什么。
已经是二月底,身处北方的张建国这几日总是时时身体冰凉,并非是因为天气太过寒冷。
“当家的,所有的堂口都被堵住了,我们全部的线都被掐死,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一个穿着深灰色棉袄的中年人,双手抱在怀里,眉头紧锁着盯着面前零零碎碎的纸条发愁。中年人是张建国从老家带来的账房老何,何叔衡。老何算账精明心思深沉,是张建国最为依仗的人其中之一。平日里老何心态好,整天都是笑呵呵,刀子捅到面前来都是一副笑面虎的样子。可是这一次,就连老何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另外几个当家的境地都不好过。这股子人专门盯着咱们这八家的命根子,掐的死死的。这不是能不能斗不斗的问题了,这是人家说想要咱们的命咱们跑都跑不掉。现在这些人拿着那些不上不下的人做文章,光是二月这一个月,咱们这八家盘子的兄弟就抓进去快一半,这临近过年,再下面的人早就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搞不好这下真的是有点山穷水尽了。“老何叹了一口气,神色里满是疲惫。张建国当然知道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子,他在桌角磕了磕烟管,一不小心把烟头的金子烟锅磕豁了一个口子。张建国气急败坏的把烟管摔在地上,烟管应声而断。
“这他娘的,一个二个的,看着有人对付老子都恨不得上来吃了我。妈了个巴子,实在逼急了老子,老子跟他鱼死网破!“张建国恨恨的说。
老何抬头看了一眼张建国,笑了一下“建国,别怪我说,照着这个情况来看,你就算拼命也翻腾不起来什么浪了。“
张建国阴沉的看了老何一眼,握紧了拳头。
回到那天,彭林从张家老宅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那之后张建国想了很多。等到他的兄弟几个来了之后,在开饭前和他们讲了下彭林的事情。
急性子的老幺,姓孙的孙乾坤听后,鼻子里冷哼一声,满脸的不在乎,一边大大咧咧的脱了鞋扣着脚,一边大声的说“他瘠薄吹牛逼呢,咱们手里有那么些钱,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的等着跟在咱们的后面,天王老子来了也敢跟他斗上一斗!”
孙乾坤的话说完,剩下的人笑呵呵的显然也是有恃无恐,张建国没有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心里也就打定主意不去理会彭林。
一月底。张建国刚刚回到自己湖南的厂子,正在跺着脚准备找个澡堂舒舒服服的泡个热水澡的时候,就看到老何提着一个牛皮箱子,面色沉重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建国,你跟我到后面来。情况很严峻、”这是老何说的第一句话。
“年前那些个龟儿子,现在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这两天频繁跟下面的弟兄动手,我们不少兄弟都受了不小的伤。”这是老何的第二句话。
“这群龟儿子!”张建国吐了一口唾沫,“那些个受伤的弟兄,一会你划批钱给他们,快过年了,得让他们好好过个年。”
“这些都是小问题,我已经把钱发下去了。”老何说。张建国听到这里,知道后面还有话要说,于是找了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点上烟抽了一口眯着眼睛看着老何。
“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老何斟酌了一下,如此问道。张建国诧异的皱了皱眉头,老何从随身的箱子里拿出来一张纸递给了张建国。张建国接过来看了一眼,一下子便直起了身子。
纸上的内容很短,寥寥十几行字,但是却看得张建国满头冷汗。
纸上是一份名单,详细的记录了张建国及其兄弟所组织起来的人里,所有的核心人员。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一人不差。这些人的名字上有一成被划上一道斜线,张建国指着斜线朝老何询问。老何咬咬牙说“画杠杠的那些人,都是这两个星期不到的时间里,被条子抓到弄进去了的兄弟!”
张建国一听,呲目欲裂,猛然在面前的桌子上捶了一拳!桌子应声而断,居然被张建国从中一拳锤烂!张建国突然间想起来不久前一脸平静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彭林,心沉到了谷底。
自打官方的人出手对付张建国的人开始,原本老老实实呆在他手底下吃饭的小杂鱼小虾米门像是吹响了集结号,集体朝着张建国的人出手企图捞一杯羹。张建国和他的兄弟们就像是陷入圈套的狼崽子,苦苦的挣扎,却无济于事。刚刚稳定下来的势力,就像拦腰砍断的竹笋,悄无声息的开始崩溃。大批大批因为钱聚到一起的人手迅速的流逝,不过短短一个月,张建国在湖南的势力就变成了谁都可以踹上一脚的流浪狗。对此,张建国红着眼睛却束手无策,平生第一次,在国家机器的力量面前产生了绝望的情绪。
1980年三月,西安市区一个破旧的弄堂。
彭林从车子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信步走进了弄堂狭窄的大门。弄堂深处的一件屋子门口,坐着一个脸色蜡黄的男人。男人看着眼前出现的彭林,眼神迷茫。彭林朝着男人开口“你好,我找张建国。”
男人眯着眼睛敲了敲身后的门,朝着里面懒洋洋的叫了声“当家的,有人找。“
“让他进来吧。“屋子里传出来张建国有气无力的声音,嗡嗡的在弄堂里响。男人侧开身子,彭林推门而入。
“见过同志,好久不见。“彭林走进屋子,打量着屋子里又脏又乱昏暗的环境,淡淡的冲着靠在角落里抽着烟管的张建国开口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又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打招呼。他注意到张建国手里的烟管的烟锅,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张建国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没有搭腔。彭林站在门口,不再往里走。
“建国同志,不知过了这么久,你对于我的提议考虑的怎么样?”
张建国的脸色,在明明灭灭的烟丝的光亮里看不清楚,良久,他吐出一口烟,问道“为什么是我们,这么多人,又不是只有我们去过罗布泊。你这么大能力,能让我张建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要找我干嘛。“
彭林笑了笑“带我去你们发现的那个地方。我给你们兄弟八个一次机会,你们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们。我能把你们从一个地方踹下来,我就能把你们捧到一个你们想不到的位置。外八行现在这么乱,也该有人站出来扛一下了。”
张建国直起身子,一双眸子盯着彭林,凌厉的吓人。彭林面色不该,直勾勾的和张建国对视。张建国看着彭林的脸,哈哈大笑“你牛逼,你比我厉害,我听你的。现在我要和这段时间我的老朋友们算一比账,不知道彭林同志让是不让?”
彭林颔首“我会再找你。这段时间,上面和我什么都不会看见,你们有充足的时间算账。“说完,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张建国在屋子里待了一会,打开门走了出来,看着门口靠在门上的男人,眼睛里漏出兴奋和一丝得逞的目光。他踢了踢男人,笑骂说“老何,睡你妈个逼,起来我们走了。通知其他几个弟兄,这个事算是了了,以后。“张建国顿了一下,一把扯了披在身上的衣服,指着弄堂口说:“这外面姓张。”
老何笑眯眯的点点头,站起来随着张建国朝着弄堂外走去。
灰青色的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