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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溺亡

快到七月下旬,天气越来越热。各家各户的农活基本都已忙完,闲下来的人们凑在一起打起了扑克或者麻将,就连老头老太们也打起了叶子牌。无忧无虑的只有小孩子,他们不是满村子疯跑、打闹,就是背着父母成群结伴下河游泳。

没有电视,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娱乐场所,陈建国也无事可做。村子里没有谈得来的朋友,王志斌又被父亲逼着一起出去修鞋,陈建国在家除了窝在床上睡觉,就是翻箱倒柜找书看。

家里没什么闲书,仅有的两本《官场现形记》和《红与黑》已被陈建国翻了好几遍。农业技术方面的书倒是有一些,《食用菌栽培技术》、《田间病虫害管理》、《西瓜种植技术》等等,可惜陈建国前世就在乡农技站做过一段时间农技师,对这些熟得不能再熟了。

今天还会是大热天,早上太阳就开始发威。陈建国吃完午饭又要往床上爬,被张萍赶了出门。张萍的原话是,不是吃就是睡,跟猪一样,猪还知道吃完出去溜溜食,你就知道睡!陈建国很无语,当父母的都这样,好不容易你放个假回家,头几天他们高兴得不得了,时间长了,又会嫌你在家好吃懒做。

被赶出家门的陈建国实在无处可去,大晌午的,村里人大都在歇晌,陈建国逛了半天也没看到一个人影。信步来到村头,往常这里会有人在树下纳凉闲聊,今天却没看到人。

没热闹可凑,陈建国决定回去继续睡午觉。往回走时,陈建国特意绕了个大圈子,这样能多耗点时间,省得回家再被母亲骂。经过一家院墙,一个汉子正蹲在门口抽旱烟。这人看起来也面熟,陈建国仔细回忆了一下,才记起这人姓丁,人们都叫他“老丁头”。

老丁见到陈建国,很热情地打招呼。陈建国也算是村里有名的“文化人”,很少有人不认识。

陈建国跟老丁不熟,礼节性地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走在路上,陈建国还在感叹。记忆里老丁头整天愁眉苦脸,头发花白,还佝偻着背,整一个小老头模样。眼前这个却是满面红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陈建国能记起老丁,还是因为老丁家好像发生过一件大事。至于是什么事,太阳晒得人直发昏,陈建国一时也想不起来。

这也不能怪陈建国。陈家庄虽然小,老老少少也好几百口。这一世的陈建国才十八岁,比较熟的只是那些同龄人。前世的陈建国结婚没几年就搬去镇上做生意,每年回村的次数也有限。两世记忆加在一起,村子里陈建国能叫出名字的人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半数,很多人也只是混个脸熟。

晃晃悠悠的往家回,陈建国突发奇想:“天太热了,要不喊大哥一起下河洗澡吧?”

村头本来也有个大水坑,不过那边是死水,又脏又浑。村前还人来人往,又常有妇女在坑边洗衣服。要是小孩子下去洗澡还罢了,这一世陈建国都十七八岁的大小伙了,哪里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水洗澡?

小孩子……晌午……老丁头……玩水……

等等,陈建国猛地站住脚,终于想起那件大事是什么――前世的时候,老丁家的闺女就是在村头的大水坑里淹死的!具体是哪一天,时间太久陈建国记不起来,只记得就是今年夏天的一个午后。

陈建国的心通通直跳,有心回去通知老丁,但又觉得应该不会这么巧就是今天。

“算了,人命要紧!”想到这里,陈建国不敢再浪费时间,转过身一路狂奔,抄近路来到老丁家院后。平息下呼吸,陈建国绕到前面,老丁还蹲在门口。

陈建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对老丁说道:“刚才我好像看到你家丫头一个人在坑边玩水!”

老丁疑惑地摸了摸头:“不会吧?我闺女一直都在里屋睡觉,没看到出来啊!”

“是吗,难道是我看错了?要不你再回屋看看,别真的她一个人在水边玩,太危险了!”

听陈建国说得郑重,老丁也将信将疑,站起身边往屋里走,边道:“行,那我回屋瞅瞅。”

老丁急匆匆奔进院子,又急匆匆地奔出来:“人没在屋里!”

陈建国当机立断:“走,我们去坑边找找!”

两人着急忙慌来到村头,坑边老李家的在洗衣服。老丁问老李媳妇有没有看到自家闺女,老李媳妇说没有。老丁又问老李媳妇来了多久,说刚来没一会儿。老丁还要再问,那边陈建国已经叫了起来――

地上,两只小小的女式拖鞋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老丁跑过来一看,当时就大叫道:“是俺闺女的!”

陈建国连鞋都来不及脱,“噗通”一声跳下水,老丁跟着跳下来。老李媳妇也明白过来,一溜烟地跑回去喊人。不一会儿,住在坑边的几家人就赶了过来。见状,二话不说,一个一个都跟着跳下水摸。

坑不大,十几个人弯着腰,踩着淤泥来回摸,没多久,一个汉子就大叫道:“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旁边的连忙凑过来,几个人合伙将陷在淤泥里的身体挖出来,又托着送上岸。

刚赶到的老丁媳妇看见自家闺女沾满污泥的乌青小脸,当时就晕了过去。老丁也满脸悲痛,站都站不住,旁边人赶紧伸手扶住。

众人连忙搭手帮忙,有人舀水给小孩擦脸上的泥,有人忙着掐人中、虎口,又有人赶紧去喊大夫,还有人提议将孩子倒过来控水……

眼前人们七手八脚地忙活,陈建国只是怔怔地站在旁边,眼前的一幕幕如同跑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晃荡,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前世的记忆。

一个小时后,乡里的医生才赶到。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最后摆摆手,叹着气走开。希望终于破灭,老丁仍然不相信这个事实,满眼通红地拉着医生恳求他再检查检查,人们劝也劝不住。老丁媳妇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见者落泪。

天慢慢黑下来,围观的人们逐渐散去,丁家人开始聚在一起商量后事。

这一天,对于陈家庄的人来说注定难忘。

……

夜黑得深沉,陈建国神情恍惚地坐在自家院子里,老丁媳妇的哭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陈秀红喊陈建国吃晚饭,喊了好几声,陈建国都没反应。张萍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难过,推推陈建国见没反应,只好叹口气,将饭留在锅里热着。

陈建国不是博爱的人,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人离世,谁也悲伤不过来。但是当这样的悲剧就发生在身边,尤其自己本来还有可能阻止它发生时,陈建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要是能提前回忆起这件事,要是刚才早点发现鞋子……

凉风吹来露水,陈建国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意。张萍觉得不对劲,过来摸摸额头,也没见发烧。思来想去,只知道儿子今天也下水捞人了,难道是被什么邪气冲撞了?张萍慌了。丈夫不在家,天又这么晚,就叫陈建忠赶紧去喊隔壁他三叔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陈建国不愿意让家里人跟着担心,连忙拉住大哥,说只是心里难过,没一点事。张萍不信,陈建国解释了好久,张萍才将信将疑。

张萍督促陈建国把饭吃完,又看着陈建国洗完脚、上床躺下。临睡前,张萍还再三叮嘱睡在旁边床上的陈建忠多看着些,有事立刻叫她。

……

躺在床上,陈建国一夜都没睡。

陈建国知道,其实重生这半个月来,自己一直都在躲避——躲避前世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潜意识里,陈建国告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看起来很真实的梦。他以为躲在现世的家里,躲在家人的身边,就能证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失去。

可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将陈建国心里的侥幸击得粉碎!

记忆是真实的,车祸也是真实的。不管心里愿不愿接受,前世的自己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想到妻子和儿女们的悲痛,想到他们以后即将面临的艰难生活,陈建国泪流满面。

这一夜,悔恨将陈建国整个人都吞噬,咀嚼得一点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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