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雪千寻在初岚宫与悱之、林笑二人一起用过早膳后,便把悱之带回玉堂殿休息,为施针做准备。
木色先端了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立着六只指头粗细,长约寸许的水晶瓶,还有一个黄花梨漆盒。
雪千寻取出漆盒,又从那六只水晶瓶内抽了两只出来。悱之定睛看去,那两只水晶瓶内装的却是一种深紫色的液状物体。
那是一种极为瑰丽的深紫,细看之下,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液体似乎在不停的流动、变幻,仿佛那不是死物,而是一种独自存活的生物。
待雪千寻放下这三件东西后,木色又行到螺钿小柜跟前,取出了装着凝霜竺葵的匣子。打开后,木色很快撕下数瓣冰青色的花瓣,拔出刚才那两只水晶小瓶瓶口的木塞,极迅速的将花瓣轻轻一揉,准确的投入小瓶之内。
冰青色的花瓣才落入瓶内,那深幽紫色的液体便骤然翻腾起来,瞬息之间,就从深紫变化成了一种清澈明透的青色,那是一种只在雨过天晴的瞬间才会出现的极淡雅极的青色。
那颜色清亮纯净,却又生机勃勃,仿佛能淡化这世间一切的阴霾与黑暗。
目注那盈盈一管的雨后天青色,木色将手中所执的水晶瓶放在一边。雪千寻这时也打开了一直搁置在边上的黄花梨漆盒,里头放了一排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银针。
将桌上的诸般物事稍作整理,雪千寻这才转向悱之,微笑道:“悱儿可准备好了?”
嘴角轻轻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悱之含笑应道:“雪姨可是叫我准备好忍着?”
雪千寻与木色听了这句话,不免相对失笑。不再说什么,雪千寻取了针匣与那两只水晶瓶走了过来,将针匣等物搁在床侧,接着在床前搁着的一张小杌子上坐定了,这才伸手揭开了盖在悱之腿上的那条薄毯子,而悱之只是静静坐在床上看着她。
打开针匣,雪千寻从中抽出一根三寸许,长而尖细的银针来。纤指微动之下,却已将那根银针投入水晶瓶内,银针才刚放入,雪千寻的拇指旋之一动,准确按在了那根银针的针头处。只这片刻的工夫,水晶瓶内的液体便似乎减少了些许。
敢情这根既尖且细的银针竟是中空的。
悱之还不及开口问什么,雪千寻却已抬手,银针应声准确地扎在了她左足足底的涌泉穴上。
这一针来的突如其然,在悱之还未反应过来时,一股剧痛已自席卷了她的全身。即使以她的自制力,这一刻也无法控制,失声叫了出来。接着,悱之感到全身烧得滚烫,似乎在火炉中历练一般,过了会,阵阵寒冷涌向四肢百骸,肌肤上竟然凝了层透明霜雾。
要除扶蛇蛊之毒,必要让它先发作。看扶蛇蛊发作起来的样子,就是旁边瞧着的木色,也觉得触目惊心。
雪千寻以掌覆在她额上,轻柔唤道:“悱儿,悱儿,还神来。”
在悱之耳里,只觉得雪千寻的声音如晨钟一般笃厚,空冥中又似天外梵唱,悱之模模糊糊听着,睁开了眼睛:“雪姨…雪姨……”
冷汗自额际缓缓滴落,悱之抬手将之抹去,那种痛仿若抽筋刮骨一般,来的极快,痛的突然,痛过之后,更让人几乎便有一种麻木的感觉,痛楚也因之减轻了不少。
并未开口安慰悱之,雪千寻慢慢捻动银针,过得一刻,才将之抽了出来。
重又将银针投入水晶瓶内,依样画葫芦抽取了少许的淡青色液体,这一针,却是扎在了悱之右足的涌泉穴上。而这一次,因早有准备的缘故,悱之并没叫出声来,只是下意识的咬紧牙关。
雪千寻的手法其实极之迅捷,不过片刻工夫,已自针行足步七十六个穴位。而悱之早已面无血色,好在初时她还能觉得疼痛,到了最后,便也逐渐麻木,反倒不觉得如何了。
及至第二只水晶瓶内的药汁只剩了浅浅的一层之后,雪千寻才终于收针。而这时,悱之足底竟窜出一条白色丝线般的活物,木色眼疾手快将那活物迅速装进水晶瓶里,只一会儿,那丝线般的活物就没了生气。
雪千寻看了眼悱之隐忍的神情,不免有些动容,这种疼痛,便是常人也经受不得,何况悱之只是刚满十一岁的孩子。
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悱之刚想说些什么便觉两眼一抹黑……
朦胧中,悱之看见了君老将军,还见到一个女人,她与君澜可说是十分相像,悱之想到她的父亲有一位双生姐姐名唤君悦,不过早在她出生之前就过世已久。
她还梦到一个陌生男人,虽只是一个侧影,却难掩俊逸绝伦,悱之可以发誓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这个人似乎与她有些相似,他的额间……
还有幼年玩伴,她的表哥傅弘宣,在诗升堂老是与她作对的三公主和百里牵情,气死人不偿命的小纨绔容闲,面冷心冷的太子,对她十分疼爱的肇帝……
梦境一转,又看到桃花岛、雪千寻、林笑……
一盏宫纱灯留置在橱架上,迎着月色,淡淡地打着旋儿。也不知睡了多久,悱之摸索床边,扯扯锦袍袖子,倦得睁不开眼睛:“雪姨…雪姨……热……”
一只手臂将她扶起,替她擦了汗水,又取来温水送服下聚元丸,动作极为轻柔。
悱之的痛楚稍减,咽喉生津,润入胸腹,一股清凉缓缓浮起。
夜弥撤了袖子,静坐一旁,见她再次昏睡过去,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烫后随即起身离去向雪千寻禀报。
悱之整整昏睡三天三夜后才清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一缕素淡的阳光飞舞在窗格里,映着庭竹的影子。
“小姐醒了!!”赤雎看到悱之睁开眼睛便欢欣道,立马起身开始准备为悱之梳洗。水色也打来热水,催促她先沐浴一遍。
下一刻,雪千寻已带着木色举步进了屋。因才刚沐浴过的关系,悱之的长发仍自半湿,也并未束发,身上只罩了件宽宽大大的海棠红广袖罗衫,却是平白的为她添了几分慵懒,比之平日的精致端贵,又另是一番截然不同的面貌。
“可用膳了?”雪千寻关怀道,说这话的时候却看着悱之身边的水色,她的言语、神态之间也自透出不加掩饰的疲惫之色。
水色回道:“已让君女公子先垫了碗桃胶碧梗粥。”
了然地点了点头,摆手示意侍女们退下后,雪千寻这才问道:“施针之后,悱儿觉得如何?”
仔细的斟酌了一回言辞,悱之才道:“身子有些乏,悱儿却觉得,再好也没有了!”
她感受到四肢源源不断充满了力量,与平时虚弱无力的双腿相比,她刚才竟然抖了一下。这种感觉,是她从来没遇到过的。
无须悱之再说下去,雪千寻微笑道:“悱儿不必心急,这腿上的扶蛇蛊也算是沉疴,施针后总需时日方能大好,这段日子我会让木色在你身边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不出三个月,你定能恢复如初,且自此百毒不侵。”
悱之苍白的脸露出一抹微笑:“悱儿总算是因祸得福了。”
雪千寻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白玉瓶:“这是剩下的九鼎复灵丹,我留着也是无用,便送给你了罢。”
九鼎复灵丹,是以玉珠玑的球茎配以茎叶及各类少见药材炼制,单颗用水化开服用,可解百毒。连服三日,可令人在一年内百毒不侵,五日,可保二年,若能连服七日,则可令人此生百毒不侵。
只是玉珠玑生于冰川极寒之地,当年君惑曾派人去找这朵传说中的毒花,想用其毒性克制扶蛇蛊,可惜时隔多年仍然一无所获。这一瓶剩下的九鼎复灵丹虽说不多,但也可说是价值连城了。
喝过茶,雪千寻便让水色伺候着悱之去房里歇午觉,而她自己则带了蕴心和潋心往玉堂殿书房里去。
房里,鸡翅木六和如意架子床上挂着精致的碧色绣虫草锦帐,悱之微笑地看着赤雎弯腰替自己掖被子。
“要说雪涧公主对小姐,那可真是没得说,有什么好东西必要送到小姐面前来的,这次为了给小姐解毒,公主殿下已数日彻夜不休了。”赤雎轻声说道,这些年来雪千寻给悱之的好东西怕是好几间库房也堆不下了,如今居然连西楚京郊的山庄也给了姑娘,更别提多年来对悱之病情的关心照顾了。
“雪姨自是疼我的,哈——欠——”君悱之嘟囔着,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赤雎见状,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掩下帐子,自去外面守着做针线去了。
“雪姨对你好,那哥哥对你好不好啊,你个小没良心的小丫头。”
不用说,肯定是林笑进来了。
“自然也是好的。”悱之看到满脸笑意的林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林笑这个名字取得实在是妙,他好像无时不刻都在笑,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让他笑得出来。
林笑挥开隔在二人之间的轻薄纱帐,弯身就进了帐子。二人情同兄妹,雪千寻对他们的亲密也不阻挠,所以他们私下相处没什么忌讳。
伸手摸了摸悱之的额头,触手之处一片冰肌玉肤,倒让林笑有些舍不得收回手了。
“雪姨说已经无事了,剩下的只需调养着就好。”悱之看林笑默不作声,以为他还在担心,便开口解释道。
“无事就好。”林笑这才撤回手,看着悱之认真地说道:“如今你已痊愈,要不要跟我回忘川?”
没想到林笑会提到这件事,悱之为难道:“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规矩?”林笑听了悱之的回答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无规矩不成方圆,但规矩,是方圆里的人守的。”
林笑不屑道:“规矩对我有用时,我自然提规矩,规矩对我无用时,规矩是何物?”
说完他慢悠悠道:“绯儿,你将来是君家家主,你就不是按规矩养出来的人,如何今日反和我谈起了规矩?”
悱之听了只好轻轻一笑:“就是说错一句话你就这么罗嗦,比我祖父罗嗦一百倍。”
“何止罗嗦。”林笑也跟悱之较真起来:“我可是你哥哥,当然要对你罗嗦点,免得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做错事。”
两兄妹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在帐子里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