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目测空气质量为优，PM2.5的指数应当不高。
这样的天气就应该去郊游！
透过车窗玻璃，阳光柔和地映在靳辙的侧脸上——身上这件刻意挑选的巴宝莉红色小帽衫，倒是和这晴朗的天气不谋而合。
然而无论多么阳光的装束，都掩饰不住他脸上透出的郁闷。
今天可是要去办离职手续啊！
打开手机，再次确认了一下短信上的时间和地址——今天是在二十七楼，天成人力资源的人力资源部。
车厢中，前排驾驶座上的楚叔跟着音响中犀利的麒派老生哼唱着。
路遇红灯，停车等候。
楚叔通过后视镜看了看靳辙，略微调低了扬声器的音量：“小辙，你看今天几点来接你呀？”
“我也不知道……我一会办完事儿打给你吧。”靳辙的声音有些无精打采。
“哦，”楚叔沉默了几秒钟，“要我说吧，你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其实回去杭州也不错，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早晚得回去接班的。唉，我们岁数都大了……”
“楚叔！”靳辙突然提高了说话的音量，让谈话的气氛有点紧张。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又将说话声音降到了正常音量：“我想留在上海。我想……有多一点时间陪陪我妈妈。”略作停顿后，又补充道：“我要留下来。我要靠自己，留下来。”
“嘿，也是！依我看在上海要找份工作也不是那么难，尤其对于你这样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呢。”楚叔点头喃喃道。
信号灯转绿，车继续前行。
“对了，楚叔，你这音响里放的是哪一出戏啊？”靳辙指指前排的中控台屏幕，随口问道。
“哦，这可是南派老生周信芳的代表作啊。”楚叔何等聪明，十分配合地转移了话题，“这一出戏叫做‘追韩信’，想当年楚汉相争，这韩信最早投奔了楚霸王项羽他叔叔的麾下，却不为项羽赏识。后来他寻找机会转投汉王刘邦，可是仍不被重用，便萌生去意，打算另觅明主。当时刘邦有一位叫萧何的丞相，一眼看出韩信有治国安邦的大才，堪称‘国士无双’，如果留下此人，将来逐鹿中原，必定能委以重任，千万不能让他走了。于是就有了一出‘萧文远月下追韩信’的戏码…”
任凭楚叔如评书先生般的口若悬河，靳辙似乎并没有太集中注意去听——倒不是因为楚叔口才不够吸引人，实在是因为这一出桥段，靳辙听了少说也有十来遍了吧。
车停下了，目的地到达。
靳辙推开车门，临别前略作思量，和楚叔打了个招呼，“楚叔啊，今天你晚点过来吧，我办完事情先找地方转转。”
说罢，他跨起一只黑白格纹邮差包，跨步走进了那幢熟悉的写字楼。同一部电梯，不同的是，今天去的是二十七楼。对着电梯里的镜子，靳辙将身上的红色小帽衫归整好，让自己尽量看上去精神一些。
电梯门打开，这里的楼层和二十五楼相差不多。
“你好，我叫靳辙，约了人力资源部的王小嫚，九点钟的会面。”说到这里，靳辙下意识看了一下墙上的钟——离九点还差两分钟。
“好的，请稍等。”前台的姑娘颇为职业的回答，显得礼貌而又机械，就好像“呼叫中心”电脑里设定的自动语音答复。只见姑娘熟练的拿起座机，拨通一串分机号：“小嫚姐，有一个靳先生来找你……哦，好的，我知道了。”
前台姑娘挂上电话，招了招手说道：“跟我来吧。”
说话间，她把靳辙领到了左手边的小会议室。
“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她马上就来了。”姑娘打了个招呼，转身出门了。
这是个六平米左右的小房间，简单的布置——一张圆桌和四个折椅，靳辙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
“你挺准时的。”王小嫚走进房间，挑了靠门的位子坐下，一边打开了手里的文件夹。
“嘿嘿……善始善终嘛。”靳辙的笑声好似带着对自己的嘲讽。
“这是好习惯哦，对你将来的职业可不是什么坏事。”王小嫚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靳辙好像吃了苍蝇般，觉得有点难接。
冷场五秒钟。
“这份材料请你看一下。”王小嫚立刻意识到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她一边把一份材料递给靳辙，一边开始解释：“这份是关于离职的协议，工资会结算到月末，另外还提供个半个月工资作为离职补偿。”
“这个我都清楚，还有别的嘛？”靳辙快速浏览了一下“离职协议”，麻利地在签字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一份是保密协议，毕竟你在我们这里接触到一些应聘者的个人信息，我们需要确保你不会滥用这些信息。”说着，王小嫚从文件夹中拿出另一份文件，递给靳辙。
“保密协议？唔……”靳辙快速的扫了一下第一页，然后说道，“这份内容我可得仔细看看，万一那天不小心触犯了条款还不知道，公司真要跟我打官司，我岂不是完蛋了！”
靳辙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怪脸。
王小嫚惯有的沉稳，似乎天生就是个做人事的料，一语不发地等待靳辙看完整个文本。
确认无误！靳辙在落款处签上自己名字。
“今天的手续都已经完成了，退工材料稍后办理完会寄到你家里，其他的转移手续等你落实新的工作后通知我就好了，我会替你处理的。”顺利了处理完离职手续，王小嫚做了一个“程序性”的总结。
终于搞定了！靳辙感觉松了一口气，盘算了如何打发今天剩下的时光。
“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应该可以走了吧。”靳辙站起身，开始收拾背包。
“是的。”王小嫚起身，把靳辙送到电梯口。
“哦……对了，差点忘记这件事。”说着王小嫚打开文件夹，翻出一个信封，递给靳辙“这是裁神爷要我转交给你的。”
“财神爷？”靳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对，就是咨询部的夏总，我们都叫他裁神爷，裁缝的裁。”王小嫚大约是故意避开敏感词，没有用“裁员的裁”来解释，“我就不远送了，如果有问题我们电话联系吧。”
夏总？难道就是上次的那个板寸头？这个讨厌的家伙……他找我做什么？
靳辙一边心里琢磨着，一边接过信封，礼貌性地道了个谢，打开信封来看。
“靳先生你好，我是咨询部的夏治，希望可以见你一面，我的办公室在二十五楼。相信这次见面不会让你失望的。”落款是简单的“夏治”二字，言简意赅。
这个讨厌的家伙，谁要去见他！
离职面谈都已经结束了，他找我到底是要干什么呢？难道他是觉得对我的羞辱还不够吗？
靳辙脑子里仿佛又浮现出上次面谈时的场景。本能的回避心，让他打消了要去见夏治的念头，但心底却隐隐有种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叮!电梯到了，靳辙迈步进了电梯。一抬头就撞见了熟人——招聘服务中心张阿姨，负责和社区街道职介所联系，招募蓝灰领员工。
“你不是在校园招聘组实习的那个小伙子吗？”张阿姨操着“上海普通话”，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今天过来签正式合同啊？哎呀，我和你讲呀，我们这里虽然是国有企业，其实待遇还是不错的，而且还很稳定。前两年人家外面都下岗，我们这里可是一个人都没动。你要晓得啊，现在很多人托关系还进不来呢……啊？什么？……哦，你离职了？也好啊，年轻人应该出去闯闯。他们说你家境不错，应该出国去转转啊，现在国外留学到外企工作，薪酬都很高的。我们做招聘的人，这个行情我们都是清楚的……”
早就听说张阿姨能说会道，靳辙今天总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嘴是两张皮”。
这一番连番轰炸，让靳辙显得有点尴尬，甚至觉得脸有些发烫。
电梯停在了二十五楼，门打开，有人进来。
“张老师，我还有点事情去二十五楼，咱们下次有机会再聊哦。”靳辙仿佛看到逃生通道般，迫不及待跨出电梯——遁了。
二十五楼……我怎么就到了二十五楼？靳辙脑子里闪断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
算了，来都来了，去见一次又怎么样。被炒鱿鱼都经历过了，我还怕他吃了我？
给自己壮了壮胆，靳辙迈步走到前台：“你好，我叫靳辙，我找夏治……先生。”本想直呼其名，但出于尊重，还是加了“先生”二字。
“您就是靳先生吧？”前台姑娘习惯性地确认了一下，“夏总交待了，如果你过来，就直接到他办公室，左边走廊走到尽头，右手边的那扇门就是。”
顺着姑娘的手指，经过一条长长的走道，靳辙找到了那扇办公室的门。
心跳加速，清楚得自己能听见。靳辙做了个深呼吸，再次稳了稳心神，“笃笃”地敲响了木门。
“请进吧，门开着。”门里传来的声音，果然是那个板寸头。
靳辙推开门，朝门里垮了一步。
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像是某种香料焚烧的味道。
一个十五六平米的办公室，正对门是一张办公桌，后面的背景墙上挂着一副裱起来的字，上面龙飞凤舞的四个行草大字——“天道酬勤”。左侧靠墙是一排书橱，摆满的是各种书籍和小收藏，右侧是一扇落地玻璃窗。窗前站着一个人，面向窗口背朝门，离着老远就能看到那个标志性的板寸头。
“靳先生，你来了。”板寸头缓缓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靳辙，用手指了一下办公桌前的一张空椅子，“请坐吧。”
这个时候靳辙反而不紧张了，老实不客气地找位子坐下。
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有半支没熄灭的手工卷烟——这大约就是香味的来源吧。
“夏总今天请我过来，还有什么要指教的吗？”靳辙用生硬的语气开场，希望不要先在气势上输了。
“是这样的。”板寸头用手指托了眼镜的镜框，“我听说靳先生目前刚刚从天成人力资源的招聘中心离职，目前应该还没有找到工作吧……”
听说？这事儿不是你一手操办的吗？他竟然能好像再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这个家伙果然是一如既往的讨厌，难不成他还想在我伤疤上撒把盐？
靳辙顿时有点后悔，为啥要来这个地方自找没趣呢！
“请你不要误会。”夏治鉴貌辨色，从靳辙的表情出看出了端倪，“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是否愿意加入我的团队工作。”
什么？简直无法猜透眼前这个板寸头到底在想什么！他居然先把我炒掉之后，又问我是否愿意为他工作？这个家伙是个疯子吧？
“请允许我先介绍一下，我这个部门主要承担是一些企业在人事方面的咨询服务，当然我们重点的业务是围绕劳资关系的咨询服务。”夏治看了看靳辙，继续说道，“其中一大半的案子是协助企业做员工的辞退谈判。更通俗的说法，就是帮助企业炒员工的鱿鱼。”
怎么回事？靳辙的脑子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我刚刚被他炒了鱿鱼，结果这个家伙说要雇用我？还让我替别的企业炒鱿鱼？这是什么世道啊……
等一下！如果我没有工作的话，我可就得回到杭州去。找到一份工作是我留下来唯一的选择，而眼下就有一份工作，不是吗？
“我知道这件事情提出来有点唐突，但是我这里确实需要人。”夏治看着靳辙迷茫的表情，继续娓娓道来，“最近手里的案子越来越多，而我原来的实习生助理又突然离职了，我确实需要找人来帮我做事情。由于这份工作颇为特殊，对人的要求也很高，因此我在选人的时候，也会格外慎重。”
“所以……”靳辙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朵根，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我记得你可是对我下了判断——我并不适合做这一行。”
“之所以选择你，原因有三个：第一，你现在没有工作，马上可以上班；第二，你看文件的速度太慢，这一点就招聘而言，会严重影响工作效率，但不可否则的是，你的观察能力很强，学习能力评价也不低，还比较善于从对方角度换位思考，这点尤其难能可贵，也是我们这项工作的必备技能。”夏治拿起卷烟，深吸了一口，继续说道，“至于第三点，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以后有机会了，你自然会知道的。”
好一个能自圆其说又故作神秘的家伙！
“这是一份我拟的录用邀请。”夏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你看看是否符合你的求职意向。”
“他们都叫你裁神？你应该很厉害吧！”靳辙并没有直接去接信封，反而耸了耸眉毛问道。
“江湖传闻而已……”夏治吐了个烟圈，狡黠地一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有人相信。”
噗！原来这个家伙也懂得开玩笑。
“所以靳先生，你意下如何？”夏治开始单刀直入。
“让我考虑一下，给我二十四小时。”靳辙故作镇定地收起信封，“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先走了。我尽快考虑好答复你。”
说罢，靳辙起身，向门口走去。
“好的，靳先生，谢谢你的时间。”夏治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站起身。
走到门口的时候，靳辙突然停住脚步，挥了挥手中的信封，说道：“无论我最后是否接受这个邀请，我都想说声谢谢。”
乘坐电梯回到一楼，靳辙抬头看了看室外的蓝天白云，空气中似乎透着某种特殊的沁人。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出过山车般的狗血剧情，大概只有电影里才会有吧。
替人炒鱿鱼，听起来倒也像是一份有趣的工作。不过想必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吧，能干这份工作的应该都是些厉害的角色，比如那个板寸头看着就深不可测……
这样棘手的工作，我真的能承担得了？
算了，管他这么多呢，总之这是份工作，只要有了工作，我就能留在上海，留在妈妈的身边。
看来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哎，与其犹豫不决，倒不如先把这个事情跟妈妈说一下，还得和楚叔打个电话……
沿着斑马线走到对面的路口，靳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栋高耸的办公楼。他隐约感觉似乎有人在远处看着他，那个犀利的眼神似乎来自于二十五楼的那扇落地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