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翼的眼圈黑黑的,从8月12号到现在,他没有合过一次眼。
他现在紧紧盯着虹桥路边东亚同文书院。
淞沪战事激烈,胡翼作为上海站的站长为什么一直盯着一个书院?难道这个书院里面还有其他文章?
其实所谓的东亚同文书院是日本陆军情报总部设在上海的间谍巢穴,成立于1887年,始称“日清贸易研究所”,东亚同文书院打着研究的旗号,开展军事情报为目的调查活动,内容之一是调查中国的市场和财政经济,之二是调查中国的地理、政治、军事等问题。
为了适应征服中国这一目的,同文书院调查得非常细致,就地理而言,他们甚至将主要公路的长、宽、路面结构、桥梁的长度、建筑面积、材料、载重量、渡口运量及河面宽度等都调查得清清楚楚,日本人的确很认真,他们很清楚,他们对中国了解的越多,将来留的血就越少。
抗日战争打响后,东亚同文书院在日本政府中的地位不断上升,连首相近卫文的大儿子也任职其中。
为更有效地在中国开展间谍活动,他们收了一大批中国汉奸充当特务,同时又招募了一大批中国人为他们从事服务工作。
在同文书院每天都交换这大量的军事情报,一封封电报,一张张纸条,其威力不亚于在战场上作战的飞机大炮,这里发出的每一份电报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
情报同样也是战争。
在战前,胡翼已经将军统的人秘密安插在了同文书院在上海的分店文友书社的内部。
文友书社是一个叫韩德文的中国人开办的,军统的资料显示这个人与日本特工有秘密关系。
韩德文以前留学日本,并且懂日语,与同文书院关系暧昧,从背景来看这个人很可能是早期日本收买的间谍,胡翼早早的就把他列入了黑名单。
胡翼并不是一个死脑筋的人,他认为任何人都是可以利用的,敌人也不例外,在他的眼里韩德文还不算是一个敌人,因为他还不够资格。
胡翼对于自己的计划很有自信。
因为现在韩德文已经成了他手上的一颗棋子。
敌人可以利用,同时怕死的人的人也可以利用。
宋璇的任务就是监视韩德文,韩德文所有的一切都在胡翼的眼皮底下。
宋璇是一个笑起来嘴边又两个酒窝的女孩子,她在笑的时候鼻翼微微皱起,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的完美,但是这一点让她更加显得与众不同的吸引力,这是胡翼见宋璇时的第一印象,他认为像宋璇这样的女军官一般都是负责内部的档案管理和人事调动的,他没想到戴老板居然会如此看重这样一个女人。
戴老板亲自对胡翼说过,宋璇机灵聪慧又美丽动人,胡翼立即明白了带老板的意思。
宋璇在文友社招聘记者的时候进入了文友社,和她一起加入文友社的还有一个女记者,她的名字叫做白静,也就是赵诗婷。
重要的情报有时也有重叠交叉的时候,****特科的行动并不比军统的慢,军统认为重要的地方,****特科也有同样的认识,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将自己的特工人员打入了敌人的内部。
淞沪会战打响之后,文友社变成了一个极其敏感的地方,而国共双方的情报人员是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地方的。
今天,在文友社的门口停下来了一辆福特轿车,一个头发有点发白的中年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戴着金丝眼镜,中山装裁剪得刚好合身,他眯着眼睛朝文友社的招牌看了看,眼角的皱纹和蔼的神态显得很平易近人。
宋璇此刻早已注意到他了,在二楼,宋璇偷偷地记录下了时间和车牌号,他不觉得这是一个和蔼的人,因为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身材笔挺,甚至走路都是那么的有节奏,那么沉稳。
他是一个军人,宋璇做出了第一个推断。
赵诗婷也注意到了这个人。
“当当!”这个男人很有礼貌地敲了一下办公室的门,“你好,我想见一下你们的韩社长,可以吗?”
赵诗婷礼貌地笑了一下,“您好,请问您事先与韩社长预约了吗?”
这个男人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没有,请你向韩社长通报一声,就说我是他的朋友。”
赵诗婷礼帽地说道:“好的,您先请坐,我去告诉韩社长。”
宋璇低着头将继续写着她的稿子,没有理会这个男人。
不一会儿,赵诗婷走了进来,“社长在办公室等您,这边请。”赵诗婷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虽然他的中国话已经很熟练了,但是日本人发音语气音调较高,断字明显,赵诗婷根据他的说话和行为举止判断出,这个人是日本人。
赵诗婷将一篇新闻稿递给了宋璇,“宋璇,你看这篇稿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我出去一下。”
“好的。”宋璇爽快的答应了。
此刻赵诗婷站在了韩德文办公室的门口,她以最合适的位置,最合适的方式,监听着办公室里面的一举一动,她手里拿着文件,背着办公室的门侧身站立,只要有动静,赵诗婷会做出最快的反应。
“韩社长可是一个大忙人呀,最近又结交了什么文友,可否介绍两位给我认识呢?”
韩德文笑的有些尴尬,“哪里哪里,我这两天正在忙社里的事情,哪有时间去交朋友啊。”
“噢,不知道韩社长在忙些什么呢?”
“您知道,现在中日开战,人心惶惶…”说道这里韩德文看了一下对面这个人的脸色,接着又说道:“社里也很不景气,这几天,已经走了不少人了,现在又逢战事,社里的情况是越来越惨淡。”
这个人点了点头,微微眯了一下眼,缓缓说道:“惨淡,韩社长,其实我很喜欢中国的文化,我还是希望文友社能够一直开下去。”说完这个男人将一叠信封放到了韩德文的办公桌上。
韩德文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反而没有高兴,而是像看到一个地雷一样,脸涨得通红,连忙说道:“不用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韩先生务必收下,在下的汉文还得请教韩先生。”说罢这个男人看了看手表,“不打扰韩先生了,我先告辞了。”
“请教”这个词在这里似乎显得很有分量。
赵诗婷已经闪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刚才的话赵诗婷听得一清二楚。
淞沪会战已进行到了第五天,双方各有伤亡,在88师、87师的进攻下,日本海军陆战队凭借坚固的工事负隅顽抗,等待日本本土援军到来,中国军队在兵力的优势下继续猛烈进攻,此刻情报对于双方都是非常的重要。
今天下午韩德文和宋璇去了一个地方。
此刻赵诗婷正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假装整理稿件,当她看见宋璇出去的时候,他就偷偷地将情报通过化妆镜转递了出去。
下午,太阳在自己窗户的右侧,赵诗婷走到窗户旁边,对着窗外的某一个方向,向右晃动了三下镜子。
楼下,宋璇和韩德文已经上了车。
“社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宋璇问道。
“我们去同文书院去见福田社长。”
这时有一辆车已经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开车的这个人戴着黑色的礼帽,他的礼帽戴的很低,将自己的眼神隐藏在阴影下面,这个人是周耀辉。
上海外围,8月14日,晚7点。
第三战区在开战当天就在上海外围当地政府办公的宅院内成立了野战医院,第二天野战医院已经第三次扩充,源源不断的药品从上海运往野战医院,由于绷带紧缺,在晾晒绷带的院落内,带有血迹的绷带几乎将屋舍遮盖。轻伤会由前线进行救治,重伤则直接转到野战医院,能够来到医院的伤兵几乎都需要进行紧急手术,因此医生们整天整夜地进行救治,在这里除了药水,就是鲜血。
医院在大后方的野战医院,每天都会有新的伤兵,野战医院里已经住满了人。
张小影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停下来过一秒钟,洁白的护士服已经染上了鲜血,手指上的鲜血在空气的氧化下,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空气中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张小影现在正在为一个肚子被炸烂的士兵包扎,她在包扎的时候几乎是将他的大肠塞到肚子里的,他的肠子已经被鲜血染红,像是一堆烂肉,这些肉里面还渗出鲜血,幸好,他的肠子没有被炸烂,只是一个弹片将他的肚皮撕裂,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只有先止血了。
那个士兵满头大汗,不停的问,“我会死吗?我会死吗?”
张小影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很年轻,她一边包扎一边安慰他,“没事的,人就是一幅皮囊,我来给你包扎好,没事的…没事的…”
23岁的张小影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小影!”有一个护士叫了张小影一声。
“哎。”张小影立刻跑了过去,走进了简陋手术室。
“小影,按住他,我们要锯掉他的腿!”王医生擦了一把汗说道。
张小影吃了一惊。
“这条腿感染了?”张小影仔细一下那个士兵的受伤的腿。
王医生拿起了消过毒的锯子,说道:“是的,麻醉药已经用完了,只能这样了。”
“不要…不要锯掉我的腿…我以还要打仗…医生…我求求你…我不能没有腿…”
王医生重重叹了口气,“不锯掉你的腿,你会没命的!抓住他!”
张小影眼睛已经红了,医生是决不允许因为一条腿而让你丢掉性命的。
护士和几名医生紧紧的按住那位伤兵,伤兵也再没有反抗,他的眼神望着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流下了,落到了雪白的枕头上面。
什么才算是痛?什么才算是疼?
那个伤员没有喊,没有叫,他只是在痛哭,用尽全力在痛哭,撕心裂肺,他只是觉得有一个像小蛇一样的东西在他的血肉之中来回的移动,一点一点将他的皮肉撕开,吞食他的骨头,他似乎觉得太疼了,他放声大哭,汗流浃背,身体不停的摇晃,抖动,抽搐。
张小影按着他的身体,看着他的腿一点一点被锯下来,看着冰冷的锯子撕裂他的血肉。
这是极其残忍的一件事情,张小影的神经正在经受着严酷的考验。
整支腿被锯了下来,剧烈的疼痛已经让这个士兵说不出话来,他伸手,看着自己的腿,面容扭曲,嘴角不停的抽搐,王医生会意,将断腿给了他,他赶紧抱住自己的断腿,全身不停的发抖,“我的腿…我的腿…”
张小影不忍心了再看了,她跑了出去,来到了外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感觉她的胃在收缩。
这时医院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张小影看见院长和几个主治医生匆匆跑了出去,一辆军用卡车上跳下来几个军人,迅速将担架抬了下来,其中有一个好像是一个军官,在跟院长不停的交谈着什么,院长点了点头,叫人立即将那个担架台上了二楼的手术室,准备进行手术。
张小影判断,受伤的这个人肯定是个军官,要不然院长不会亲自操刀动手术的,看来前线的战事真的很激烈。
又有几个伤员被抬了进来,张小影马上又投入了工作。
晚上又有几辆来自市区的大卡车运了十几车的纱布和药水,这是上海各界捐赠的东西,终于解了医院的燃眉之急,同时又有几十名来自苏州的医生加入了队伍,后方野战医院的规模再一次扩大。
在补给了药品和人员以后,医院的运转逐渐平稳,张小影将消过毒的绷带拿出去晾干,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远方的晚霞就像是血的颜色,她将自己的手洗了洗,但是没有洗干净,指甲缝里还是有结块的血迹,不过张小影换了一件崭新的护士服,因为那一件已经沾满了血迹,或许这种干净的纯白色可能会让伤员更有安全感。
“小影,在这里发什么呆啊,累了吧?给你。”护士董洁拿出来一块黑黑的东西递给了张小影。
张小影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巧克力,张小影接过一块,放进了自己嘴里。“嗯,真好吃。”张小影很享受的闭上了眼睛。
董洁说道:“听说后勤部的熬了点粥,待会儿我们换班喝。”
“那伤员吃什么呢?”
董洁取下晾干的绷带,“物资还没有运过来,伤员也是喝粥加上两个鸡蛋,鸡蛋都是附近老百姓给的,好多呢,我们不吃鸡蛋,都留给伤员吃。”
“噢。”张小影舔了舔自己的嘴巴,“谢谢你的巧克力。”
董洁微微笑了一下,但是笑容转瞬即逝,他准备走开了。
“董洁。”张小影喊住了准备离去的董洁,“忘了问你,今天是不是来了一位大官啊?”
“大官?噢,对,听说是一名团长,作战英勇,好像还颇有战功,孙元良将军亲自打电话,要求我们医院不惜任何代价抢救他。”说道这里董洁想了想,“你还真别说,这个长官人还很年轻,看起来很英俊。”
张小影笑了笑,说道:“你别光顾着看人家,把正事给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董洁大方的笑了一下,走开了。
张小影继续将晾干的绷带取了下来,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张小影看着远方地平线,神色看起来有点忧郁。
团长到底是多大的官呢?好像比刘裕民的营长要大吧?不知裕民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今天张小影的心里显得很不安,他能感觉到,刘裕民就在附近,冲锋陷阵,与日军血战,当张小影看到那些受伤但仍然坚强的男人们,他就已经明白,男人,就该保家卫国,血战沙场。
张小影将取下的绷带拿到了医务室,董洁也拿着的绷带走进了医务室。
“小影,你先去吃粥吧,这里我先看着。”
张小影坐到了木凳上说道:“你先去吧,我坐会儿,走了一天了,脚真疼。”
“好的,那我先去了,你就先挨会儿饿吧…”说罢,董洁走了出去。
“董洁呢?”王医生走进医务室。
“噢,她去先去吃饭了,我换她。”张小影站起来回答道。
“噢,小影啊,你把粥饭送给今天的那位长官吧,二楼三病室,记住,他比较特殊,是三个鸡蛋。”王医生吩咐道。
“知道了,我这就去。”张小影拿着从后勤部领导的粥和鸡蛋,来到了三病室,看来当官的还能多吃一个鸡蛋呢,张小影将发烫的鸡蛋装进口袋里,端着粥,走进了病房。
刚熬出来的粥很烫,张小影赶紧将碗放在了柜子上。
“长官,我扶你起来喝粥…”
张小影愣住。
这个所谓的长官,竟然是刘裕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