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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离开这座没有墓碑的孤坟了。马无尘教授望了一眼晴朗的天空，面向坟墓站立，双手自然下垂。薄音图博士和我会意，急忙站到他的身边，为亡者肃立默哀。
从我们进入墓道，特古斯一直冷眼旁观着我们的一切，他似乎早就知道墓室里除了骸骨再无它物。当我们将羊皮重新放入墓中，他更是不理解我们的所为。此时，见我们对着坟墓默哀，一定以为我们是疯子吧，偷偷在我们背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特古斯哪里知道，我们是在与两千年前的李陵亡灵交流，与李陵的遗骨作别。
知道这里埋葬着李陵的人，目前仅我们三个人。知道羊皮上的秘密的人，目前也仅我们三人。
我最后望了一眼李陵的埋骨处。我们没有为它起封土包，这里很快便会长出青青的绿草，与旁边的草地连作一片，从此完全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上了，一任雨打风吹去……
我们各怀心事，谁都不想说话，默默向坡下走去。
在李陵台驿没有得到任何收获，我们便向特古斯所指的方向进发了，按原定计划去寻找那座神秘的、被人类遗弃多年的古城。
从李陵台驿去特古斯指向的那座古城，之间根本就没有路，我们的车先是越过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又在草原上盘来绕去了好一阵，最后不得不在沙漠边停了下来。就我们这辆半越野车，能在草原上开行已经很勉强，是根本无法在沙漠里行进的。特古斯说，我们现在的位置距离古城尝有五公里左右，接下来，只能将汽车放在这里徒步而行了。薄音图博士抬头看了一眼已至中天的日头，从车上取下了面包、小咸菜、矿泉水，迟疑了一下，又拿了一把铁锹。我让特古斯拎着食物，自己扛起矿泉水，我们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向古城进发了。太阳当头照，脚下的热流直往裤管里钻，加上有矿泉水的拖累，不久，我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起来。最惨的是马无尘教授，大张着嘴巴不停地喘着粗气。薄音图博士常年在野外工作，身体比我这年轻人还有耐力，虽然也淌着汗，却没有气喘吁吁。
薄音图博士一边跨着大步前进一边说：“人定胜天，胜个屁呀，国家投入了那么多的资金治理沙漠，每年都要用飞机播撒草籽，可这沙子仍在流动，沙漠扔在不停地吞噬着美丽的草原，花钱无数，效果何在？”
马无尘教授喘息着说：“天不下雨，光撒草籽有啥用，能发芽吗？我们人类呀，把高科技和财力都用在了研制杀人武器上了。如果用在了气象上，早就应该做到呼风唤雨了。降雨云不就是冷热空气的对撞形成的嘛，我们研制它一颗炸弹，让它产生冷空气，再研制它一颗炸弹，让它产生热空气，两颗炸弹同时爆炸，不就形成降雨云了嘛，不就做到呼风唤雨了嘛。我想，这项研究，总要比研究原子弹、中子弹、宇宙飞船简单的多吧。”
走到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榆树下，我们再也走不动了，纷纷将身体投在树冠相成的阴凉地里，大口地喘气。此时，我们体内的水分流失的太严重，我给每人分发了一瓶矿泉水，几个人全都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水。稍停，开始吃带来的食物。
一群乌鸦在我们的头顶盘旋飞舞，在我们旁边的一株老榆树前树上树下地起起落落。老榆树弯曲着的躯干，似乎在蔑视沙漠环境的不屑。不远处那丛丛沙柳正舒展着枝条，将沙漠装点的生机盎然。马无尘教授突然一拍巴掌，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我们不解地望着马无尘教授，不知他找到了什么。
马无尘教授的目光里激荡着兴奋，对我说：“你不是问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瘦藤、老树在哪里吗？老树便是这大榆树，瘦藤便是那丛丛沙柳！当年与李陵这个断肠人常年相伴的瘦藤、老树，就是这丛丛沙柳、株株老榆树呀，真是不虚此行！”
我抬眼望去，瘦藤老树昏鸦，远山流水人家，我们果然已经置身于马致远的诗境中了，不由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哦，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果然是在这里写的！
补充过了能量，我们继续在沙漠里跋涉，终于来到了沙海深处的这座古城。
古城与我们想象中的古城完全不同，呈很不规则的三个区，一时很难用目光推断出它的周长。城墙更是低矮，大部分都已经埋在沙下，只有少部分断断续续露出沙外，依稀可见轮廓。我们顺着南城区向北缓缓行进，薄音图博士在南区、中区都挖出了被火烧过的焦土。最后登上了北区内的一个面积很大却并不高耸的土包，我和马无尘教授疑这大土包为大型宫殿遗迹，薄音图博士则摇头否定，猜测说：“这应该是古人祭祀用的祭坛。”
我们站在土包上向前眺望，薄音图博士说：“这座古城显然不是一次性成型的，南区修筑的应该最晚，好像是专门分出一个区域让护城的卫士居住的。中间区域可能居住着这座城池的主人，而最北的区域应该是以祭坛为主的祭祀区。”
薄音图博士用铁锹在土包上简单挖了几个小探方，说：“从积土的颜色看，这个祭坛也不是一次堆积而成的，时间跨度好像相当大。在这座城池遭受灭顶之灾时，前面两个区域的建筑物被全部焚毁，祭坛也被人为地拆除了。要在当时，这个祭坛恐怕非常之高，能给祭祀者以心灵深处的震撼。”
古代的征服者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在将被征服者消灭或赶跑以后，都要将卫君的城池一把火彻底毁掉。因为皇城不单单是一座城池，它更是民众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地。毁掉了城池，民众就会失去主心骨，从而人心涣散，没有了凝聚力。
我极目向四下里张望，这里平沙漠漠，植草稀疏，只有丛丛沙柳、株株榆树和斑斑细草在沙海中张显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然而，这里曾经发生过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呀。
我们随薄音图博士在城中徜徉了一阵，来到城墙边。薄音图博士用铁锹顺着城墙挖了下去，挖到一米多深便停了下来，再往下已是沙子掩埋下的土层了。薄音图博士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们都知道，凭我们三个人的力量，要想发掘、考证这座古城是根本办不到的。
薄音图博士问特古斯：“那些碎陶片确实是在这里捡到的吗？”
特古斯肯定地点头，并补充说：“只有每年春季刮大风的时候才能捡得到。”
薄音图博士在土城内寻觅了一阵，真还被他拣到了几块陶片。薄音图博士若有所思地说：“奇怪呀，这座城池再早总不能早到夏代吧，这些陶片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呢？太令人费解了。”
薄音图博士又在中区的中央挖了一个探方，说：“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座城池在被毁掉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绿洲，绝对没被沙子掩埋。仅凭这一点，这里的考古价值已经非常之高了，极有可能是草原上最早的城堡。”
马无尘教授说：“我就曾经发表过一篇论文，我认为，这片沙地形成的时间并不长。匈奴时期，二连地区曾经连续干旱十年之久，草原荒芜一片，形成了自然无人区，将匈奴隔成了南北两块。西北风又不停地刮，将表层土扬了起来，形成流沙，向东南方扬去。现在的沙漠区当时不但没遭受干旱，而且水草丰美，湖泊遍地，古木参天，风光极为秀丽。沙子刮来了，被树木拖住了向前滚动的脚步，很快，整个绿洲被沙海覆盖了，短短几年时间便形成了沙地。而当时，南部匈奴正被源源不断的汉朝大军所攻击，匈奴的北部援军越不过那长长的无人地带，匈奴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人口快速减员，牲畜大量死亡，社会经济陷入崩溃。这座古城正好为我的推论提供了实据。”
薄音图博士感慨地说：“而这一切恰恰发生在李陵投降匈奴时期呀。”
薄音图博士突然禁了口。我和马无尘教授会意，便不在谈论下去了。
这座古城虽然对我们有极强的吸引力，而一时间，我们又对它束手无策。马无尘教授征求薄音图博士的意见：“要么我们打几个探方试试？”
薄音图博士立即摇头否决：“绝对不能，一旦破坏了古城的整体结构，我们又无力作全盘考察，那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啦。还是报告考古所，让他们来揭开这里尘封已久的秘密吧。如果我预料的不错，这里一定会有轰动世界的大发现的。仅凭那含有夏朝特点的陶片，还有那么大的祭坛遗址，就已经说明这里一定会有非同一般的收获呀，辽上京和元上都的文化价值，恐怕无法与这里相比拟。”
马无尘教授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问：“真有那么重要？”
薄音图博士说：“当年卫青出上谷郡击匈奴龙城，从地理方位和卫青所走的里程来推断，这里就是当年被卫青捣毁的龙城。我们已经知晓的秘密也可佐证这里就是匈奴的龙城。这里距离边塞较近，汉朝突然发兵，匈奴来不及防备，被卫青擒获七百余人，这些都符合逻辑推理。龙城是匈奴祭天、祭祖的地方，这里有祭坛也是对的。只是在龙城的废墟上怎么会出现那种明显带有华夏文明的陶片呢？令人费解呀。”
我们环顾古城，这里就像一个面对苍天的大大的问号，考验着我们的智慧，嘲笑我们这些后来者，而我们对它却束手无策。
薄音图博士望着古城旁不太高的土冈出起了神，突然问特古斯：“这土冈上发现过古墓吗？”
特古斯不加思索地回答：“有，很多，只是墓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人们挖开了一些，没发现值钱的东西，便不再挖了。”
薄音图博士突然一亮，说：“走，咱们去看看！”
西面的那道山冈南北横亘，北去并不太远，向南却一直延伸过去，在南部的一道东西向的山冈前突然止步。远望去好像并不与那道山冈相接，有明显的谷口。我们在特古斯的带领下，向西面的山冈攀去，
在半山腰的缓坡处，特古斯指点出了几个盗坑。我们走到近处细瞧，坑内有散着的白骨。薄音图博士仔细观察了一下，指着几个地表被碎石砌起来的圆圈说：“这就是草原上随处可见的石堆墓，年代跨度相当大，有属于鲜卑人、乌桓人的，有属于突厥人的，但大多属于匈奴人，很难准确判断其实际年代了。”
我们顺着薄音图博士手指的地方观看，果然看到了排列无序的已不成堆的圆形石圈，有的已被人挖开。薄音图博士在一个被挖开的土坑边用铁锹清理出了边缘，指着两种不同的土色，说：“里面的土是回填土，如果我们专业的考古人员挖掘此墓，就要顺着回填土一层层地向下探挖。”
说着，薄音图博士跳下了土坑，用铁锹慢慢将墓壁残余的回填土挖起，扔出墓坑。我看着眼馋，想替他清理，却被他拒绝了。
不断有白骨被薄音图博士小心翼翼地举出地面，我有些害怕，勉强从薄音图博士手中接下了那些白骨，却发现是马和羊的头骨。薄音图博士似乎明白了我的心事，对我笑了笑，立即笑红了我的脸。此时我已知道，这是古代北方民族葬俗里的殉牲，要是没被盗墓贼搅扰，这些马头和羊头应该是分层次整齐摆放在墓道里的。
看到这些马头和羊头，特古斯笑了，说：“这道山坡上的墓，好像里面除了动物头骨就再没有其它东西了，所以人们在挖开了一些墓以后，就再也不继续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