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呼延吉乐看出了冒顿的心事,便开导他说:“想家了吗?等你的伤好了以后,咱们还是回匈奴吧。”
冒顿苦笑。从母亲过世以后,他便没有家了,心里早已没有了家的感觉,只有一个孤独的灵魂在龙城内外游荡。回匈奴?匈奴有家吗?回到匈奴又如何呢?不定又有什么灾难在等着自己呢。父亲要杀自己是明显的事实,现在回匈奴,更是自投罗网呀。
呼延吉乐坐在冒顿身边,开导说:“大哥,你看这天有多蓝,云有多白,鸟的叫声多么的悦耳呀。我们兄弟们在一起,不正像这些大雁,自由自在地生活吗?现在,我们是谁都管不着的人,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听任何人的召唤和驱使。我们有牛羊可牧,有骏马可乘,有好友相伴,与天地日月同在,不正是我们所追求的日子吗?我们若是想去哪里,谁又能拦得住我们?一百多月氏人不是让我们杀了个落花流水嘛。如果我们想将他们杀完,他们能跑得掉吗?”
听了呼延吉乐的话,冒顿的心里顿时舒畅了许多。什么无奈、怨愤、仇恨,全都放到一边去了,真的觉得,眼前的生活真是太好了,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兄弟六人,他们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干一切事情。这不正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吗?想到此,说道:“是呀,我就曾经幻想过,回到匈奴以后,我们弟兄们自成他一个部落,或以养牧为生,或以狩猎为业,那该多好呀。我们会有好多好多孩子,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壮,让那些以抢夺别人牲畜为业的强盗们听到我们部落的名号就发抖。我也曾幻想过,就我们两个人,偷偷隐居在森林里,用兽皮结一小屋,与麋鹿为友,在杀得了老虎、黑熊的时候就吃老虎、黑熊,哪天力气不足了,我们就被老虎、黑熊吃掉,从此了却此生,岂不快哉!”
说到此,冒顿的心里更加爽朗了,目光里闪动着欲望,问呼延吉乐:“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要到森林里实现我的理想了,你能与我为伴,从此永不走出森林半步吗?”
呼延吉乐盯着冒顿的眼睛,反问道:“你觉得我们此生还分得开吗?”
冒顿的心里一热,突然产生出从未有过的冲动,猛地将呼延吉乐抱起来,流着热泪狂吻呼延吉乐的嘴唇。呼延吉乐感觉到,自己的心绪正和冒顿的心绪交织在一起,放在了一个容器里清洗,那世俗的喜怒哀乐都被洗掉了,只剩下净化了的灵魂在空中飘荡着。那没了灵魂的肉体酸麻酥软,连一点力气都没了,干脆闭起了眼睛,任由冒顿折腾起来。
冒顿的伤除了面部和后背的一个长而深的伤口的血痂还没有蜕净外,其余全部好了。弟兄们在一起,让牲畜在草原上自由吃草,他们整日以狩猎为趣,道也其乐无穷,逍遥自在。原来,这欧脱地由于禁止两国牧民放牧,却成了野牛、野马、黄羊的乐园,狼群也喜欢到这里来猎杀这些无人保护的动物,黄羊是它们的主要猎取对象。所以,欧脱地里的血腥味更加浓烈。看着连吃草都小心翼翼的黄羊,冒顿想,绵羊虽然是人类餐桌上的美味,却有人类呵护着它们,尽管它们的奔跑速度很慢,狼群轻易不敢袭击它们,从而使得羊群在不断壮大。而黄羊则不然,惟一的保命手段便是奔跑,尽管有草上飞的美喻,由于没有人类的保护,不被人吃反遭狼噬,羊群永远也壮大不起来,这又是什么自然法则?任何一只黄羊最终逃不脱被狼吃掉的命运,任何一只绵羊同样最终逃不脱被人吃掉的命运。羊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是为了给食肉动物提供食物的,它们的命运注定要被其它动物吃掉,这又是什么自然法则?
欧脱地里真正逍遥自在的是野马,它们以公马为单位,十几二十匹为一个群体,来去如风,昂头天外,哪将狼群放在眼里,狼群还没有来到近前,公马的鬃毛就竖了起来,啸叫狂嘶,向狼群追去,狼群哪敢轻易接近它们!
冒顿他们不猎黄羊,也不猎野马,他们觉得猎取野牛最有趣,够刺激。那些野牛是这里的独行狭,它们不结群,凭着两只利角,毫无顾忌地横行草原,没将任何动物放进眼里。冒顿他们瞅准一头野牛,弟兄们提前分工,将草原变成了他们的演兵场,围追堵截的战法全都用上了。尽管如此,能猎到野牛仍然十分不宜。野牛毛长皮厚,用弓箭很难射中要害,有时身中数箭仍然奔跑如飞,逼的无路可逃的时候,竟然对冒顿他们发起进攻,很让他们顾忌。每猎到一头野牛,他们都累得浑身是汗,却也其乐无穷。
一天,冒顿他们兴高采烈地狩猎回来,却发现他们的羊群被狼群袭击了,牧场上到处都是血迹,狼藉不堪,最少有七八只羊被狼群吃掉,咬伤者更众。呼延吉乐笑道:“我们全都去狩猎了,却被野狼抄了后路。看来,这群狼是盯上我们的羊了,我们可不能大意,不将这群狼赶跑,晚上就别想睡好觉了。”
第二天,他们不得不集中精力打击狼群了。
一天黄昏,冒顿找呼延吉乐商量,应该了解一下两个国家的人目前都在干啥,便派出兰傲木嘎和公孙伊德日去打探消息。十几天后,兰傲木嘎和公孙伊德日回来了,他们发现月氏国确实是在集结兵力积极备战,王宫附近到处都是兵马。而匈奴却一如既往,并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这下他们更加明白了,匈奴的战书纯粹是为了借刀杀人,并不是真的要与月氏国开战。
冒顿心急火燎,坐卧不安,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先是替身为匈奴大单于的父亲着急,既然给月氏国下了战书,那就得作好战争的准备呀。一旦月氏国大军入境,生灵涂炭,将有多少人会无端地丢了性命呀,匈奴还能存在下去吗?
冒顿的心情无比的沉重,他想起了复国战争时将士们唱的那首悲壮的歌。那时,尽管他还小,那首歌却记得非常清楚:
白色的烟雾
盘绕着祁连山的高峰
山下是我宽阔的牧场
失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矫健的雄鹰
翱翔在燕支山的上空
山下是我美丽的故乡
失我燕支山
使我嫁女无颜色
……
呼延吉乐轻轻走过来,静静地坐在冒顿身旁,等冒顿唱完,叹了一口气,说:“你生在龙城,骨子里流淌着单于家族的血,你想的问题与我们不同。说吧,你准备咋办?”
“回匈奴。”冒顿说,“现在需要赶快提醒父亲,再不做战争准备,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你是自投罗网呀。或许,单于正派人四处追杀你呢。你现在回龙城,实在太危险。我们即使随你一起回去,也进不了龙城,你凶多吉少呀。”呼延吉乐眉头紧锁,担心地说。
冒顿说:“我们终归是要回匈奴的。我已经想好了,回去和父亲认真交谈一次,劝他备战。父亲听也好不听也罢,作为儿子,我已经尽力了。然后,我向父亲要一块草场供咱们弟兄生存,从此再不回龙城。如果父亲连这么小的要求都不答应,那我们弟兄就隐退到森林里去,帮助兰傲木嘎他们每人成个家,靠狩猎生活。”
呼延吉乐的眉头皱得更紧,说:“我担心的是你进了龙城后脱不了身呀。”
冒顿冷静地说:“这你尽管放心,龙城的那些人还留不住我。”
“大哥,”呼延吉乐叫了一声,将头伏在了冒顿怀里,啜泣起来,哽咽着说:“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该有多好呀。”
冒顿不答,轻轻抚摩着呼延吉乐杂乱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呼延吉乐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又问:“这些牲畜该咋处理?”
冒顿说:“我们还是赶着牲畜走。一旦父亲同意我们的请求,能给我们一片永远属于我们的牧场,我们就独立为一个部落,靠养畜生活。到时候,没有牲畜是不行的。再说,我们现在距龙城路途遥远,还是以牧民转场的身份作掩护比较合适。如果情况有变,到时再做决定也不晚。”
呼延吉乐发现冒顿将事情想得如此周全,显然是早已打定了回匈奴的准备,已有过深思熟虑的思考,便不再多说了。
晚上,大家坐在了一起,呼延吉乐对弟兄们说:“咱们明天就动身回匈奴。这些牲畜也顺便带回家去。大哥决定向父亲为我们大家讨一块牧场,弟兄们在一起放牧、狩猎、饮酒,安度日月。”
兰傲木嘎担心地问:“大哥要回龙城?现在回去合适吗?”
冒顿说:“月氏国已经在集结大军了,而我们匈奴却无动于衷。我必须回匈奴去劝父亲,让他赶快下令准备打仗。我们匈奴虽然给月氏国下了战书,却并没有做相应的准备,这是要亡国的呀。”
兰傲木嘎继续提醒:“我是说大哥现在回去合适吗?”
冒顿的心里热乎乎的,感激地说:“没事,有弟兄们在,我还怕什么?”停了停,又说:“我们匈奴已经到了危难时刻,而我们的单于却浑然不觉。现在看来,战争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一旦打起来,要有多少无辜的平民流离失所呀。我们作为匈奴人,不能眼瞅着国家危机无动于衷。更何况,这战争又是由于我而引起的,我更不能坐视不管。待我说服了父亲以后,咱们弟兄就找一块草场,继续过我们的牧民生活,我从此再不回龙城。”
丘林乌日露格突然说:“干脆我们杀进龙城,将单于赶走,大哥你作单于,弟兄们帮你打月氏,岂不更好!”
冒顿冷着脸呵斥道:“老五不要胡说!”
丘林乌日露格伸了下舌头,不敢再言语了。
有了从月氏国赶着牲畜来这里的经验,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有条不紊地上路了。
步入了匈奴的土地,他们的心里都有一种微妙而奇特的感觉。尽管他们这些人家的概念大多已很模糊,但还是觉得正在往家里走,尽管危险仍然时刻伴随着他们。冒顿远离故土在月氏国的那段日子,听到“匈奴”两个字都激动不已,听到乡音就如同见到了亲人。所以,进入匈奴以后,他一再跟弟兄们讲,无论遇到什么危险,绝不能杀人,不能杀自己的同胞。
呼延吉乐更加小心,每天黄昏到来前,都要骑马跑几十里路,亲自去勘察第二天的行走路线。他们仍然是尽量绕开牧户,有时候一天走百十里路,有时候则走不到三十里;越是天阴下雨,他们越是要可着劲赶脚程。
天空的大雁仍在“苦啊苦啊”地喊叫着一路向南飞去。秋阳似火,归程漫漫,永远都翻不完的大坡,永远都走不完的草原。
这天,公孙伊德日将马赶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场。要是往日,他要在马上或左或右地练一阵马侧藏身,还要虚张弓箭从不同角度练一阵马上射击,等须卜道乐根与他会合以后,俩人让马和牛在草场上吃草,再到前方去侦察一番。而今天,他刚刚将马安顿下来,便看到正有四人四骑向他跑来。
近来受呼延吉乐影响,公孙伊德日也养成了遇事动脑的习惯。在草原上,除了遇到放牧的人以外,连过往行人都很少看到。这次看到的四个人不但不是放牧的人,身上全都带着刀剑,公孙伊德日立即警觉起来,向兰傲木嘎放哨的山头望了望,看到兰傲木嘎也正注意着他这里,并没有离开山顶,知道来的仅四个人。心里想,难道这几个人便是呼延吉乐让我们时刻提防的来对付我们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