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半年来,淳维已经习惯了了望,习惯了观察,他的目光一直在目所能级的地方游弋。他看到,在平展展的草原上,西面是一道南北向隆起的绵长的山脉,东面是一条千曲百转的小河,感觉是雌雄两条苍龙,西面的雄龙张牙舞爪正欲飞天,东面的雌龙摇头摆尾生机勃勃。淳维奇了,不由得朗声赞道:“好美的双龙图哟,有阴有阳,有动有静,天高地阔,水肥草美。”
他们是信仰龙的民族,提起龙便精神振奋。人们停下了脚步,只见苍茫原野上,青山拥黛,碧水泛光,荒草无边,野羊成群。大巫师萨满说道:“好山水,好地方,宜耕宜牧,我们不是正在找这样的地方吗?”
淳维、萨满、终古、巴特一致同意在此落脚。萨满指着西山脚下的开阔草原说:“我们的营地就选在那里吧,依山傍水,挡风向阳,视野开阔。”
巴特指挥着人们在山脚下搭建穹庐。所谓的穹庐,是用木棍支撑出一个圆形的支架,外面再敷以毛毡或动物皮张,即现在蒙古包的最早形式。
终古望着眼前这些忙乱的人群,心中好生感慨:这人呀,只要逼到了一定份上,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这些女人们皆王公大臣们的妻妾,曾经过着金玉般的生活,被命运所迫,仅半年时间,哪还能看得到她们娇滴滴的模样!
草原上严冬留下来的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尽,背阴的山坳里还残留着皑皑白雪。西北风刮在脸上,仍像被扇了耳光般难受。而几个不知疲惫不懂忧愁的七八岁的孩子却不畏寒冷,在山脚下追逐戏耍。大人们搭好了穹庐安锅造饭之时,猛然发现,那几个戏耍的孩子全都神秘地失踪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人们全都丢下了手中正干着的活,遍地寻找,一时间呼声哭声喊声四起。然而,任人们如何发急,就是不见孩子们的踪影。大巫师萨满也无计可施,只能眼望着灰蒙蒙的苍穹发呆。太阳快要落山时,突然从一个石缝里钻出来一个孩子,拍着手大叫暖火。紧接着,孩子们嬉闹着一个个被石缝吐了出来。人们这时才发现,那道石缝竟然是一个石洞。听着孩子们不完整的叙述,大巫师萨满好生奇怪,让人点了火把,自己亲自进洞查看,爬出洞后便面向苍天祈祷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万能的长生天啊,感谢你赐此龙宫,让我们有了躲避灾难之所。来日,我们一定会高筑祭台,丰置祭品,报答你的护佑。万能的长生天啊,保佑我们吧,保佑我们能够成为这里的主人。”
淳维独自登上了西面的山冈。每天宿营前,只要条件允许,淳维必到附近的最高处了望,将周围的环境了然于胸。举目四望,青山重重,荒草无边。他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这里又是什么人的领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里的人靠畜牧生存,因为他们一路走来,沿途凭实力抢夺了许多牛羊,他们食羊肉披羊皮才躲过了严冬的寒冷。在他们大夏,马是用来拉战车的,可到了这里才知道,这里的人将马用作骑乘,行走如飞,弓箭功夫更是十分了得。在抢夺绵羊的过程中,他们凭着人多势众一路得手,可还是有四名勇士成了箭下之鬼,想起来就令他胆寒。要在这里生存下去,这些问题是必须要搞明白的。可是,如何才能搞明白呢?
西北风吹来,淳维打了个冷战。他将颈部的羊皮往紧勒了一下。此时,他非常冷静。大半年的奔波,淳维已经由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变得完全成熟了。他明白摆在他面前的首要事情是什么。
淳维正独自思量着,猛然看到北边尘土飞扬,正有几十骑人马向南行来。他吃了一惊,突然想到,这些人是不是针对我们来的?这一路上,他们抢夺了不少牛羊,赶跑了不少牧人。淳维担心过,如果那些牧人搬来了救兵向他们报复,该如何对付呢?反复想过,又与巴特、萨满、终古反复商量过,都没有想出应对的良策。看来他最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如果与那些人对阵,一阵箭雨飞来,他们就会变成刺猬。他急忙跑下山冈,将危险通报给了大将军、大巫师、太史令。
但事情紧急,已不容他们多想。大巫师萨满突然想到孩子们发现的被他称为龙宫的石洞,急切地说:“只有暂借龙宫一避了,先躲过眼前的危机再说,赶快让所有人进龙宫吧。”
淳维急忙命令所有人进洞。巴特强行将淳维塞进了洞口,他自己最后一个倒退着刚刚将魁梧的身体缩进洞内,那帮骑马的人已经来到近前。他们听那些人在呜哩哇啦地乱叫,却不懂他们的语言,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心里更是发急:即使出去与他们谈判,也无法沟通呀!
淳维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孩子们发现了这个石洞,要不然真不知如何应付了。也好在今天不该出事,自己上山无意间发现了他们,真是上天在保佑着我们。
淳维或而又想,人尝且能够暂避一时,他们用生命换来的那些牲畜,一旦被人夺去又该如何是好呢?没有了羊群,就等于没了粮食,没了生存之本呀。想到此,他更加心急如焚,狠不得立即钻出洞去看个究竟。可他的前面是魁梧的巴特,他无法越过巴特钻出洞口,只好咬着嘴唇强忍着。
那些人在他们的毡房前转了好一阵,像是在四下里寻找,最后才策马离去。
巴特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才钻出洞来。淳维见羊群还在草地上吃草,方松了口气。
洞内的人陆续钻出了洞口。淳维让一名勇士到山冈上去放哨,可勇士还没有爬到山顶,马蹄声又急促响起,慌乱间,他们刚刚让孩子们钻进洞口,马队已至近前。好在骑马的人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立即放箭,而是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为首的一位壮汉用淳维根本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喝问,淳维向前跨了两步,抱拳施礼,说:“落难来此,有无礼之处,敬请海涵。”
那人显然也没有听懂淳维的话,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淳维,指着不远处的羊群,又问了句什么。
巴特手持长剑大步上前,将淳维挡在了身后,静观其变。对方立即将箭搭在了弦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双方僵持片刻,淳维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突然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的什么,淳维同样听不懂,定睛一看,原来是王妃姬姣。姬姣嘴里不停地喊着“青勒、青勒”,两手分开人群,快步跑到骑马的壮汉面前。壮汉先是定睛瞅着姬姣,接着便接连重复着“姬姣,姬姣”,翻身下马,抓住姬姣的两肩仔细瞧了又瞧,两个人又猛地抱在一起放声痛哭起来。淳维和众人都看傻眼了,不知姬姣怎么会与这里的人相识,还会说这里人的语言。
姬姣与那壮汉又是哭又是乐地折腾了半天,回头看了一眼淳维,将壮汉拉到淳维面前,给淳维介绍说:“这是我的哥哥,鬼方国王子青勒。”又向青勒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什么,青勒便亲热地握住淳维的手,嘴里说了一大通话。姬姣翻译说:“我哥说咱们是亲戚,刚才不明情况,差点儿伤了和气。”
淳维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原位。他实在没有想到,在这异国他乡,竟然会有此奇遇,正要说什么,却见青勒友好地拍着巴特的肩,连挑大拇指。
原来,夏桀为了改善与各临国的关系,积极与各诸侯国、邻国联姻。姬姣便是夏桀娶到的鬼方国的公主。
淳维随姬姣和青勒骑马去见鬼方国王。淳维没骑过马,姬姣让哥哥为他找了一匹最老实的马让淳维骑。淳维本胆战心惊怕摔下马背,想到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练习骑马将会是第一要务,便不再害怕,很快适应了马背的颠簸。
姬姣是最称职的翻译,她将大夏国的不幸以及夏桀危难时刻自己做掩护让淳维带她们逃往北国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
鬼方国国王听完女儿的叙述后,感慨万千。没曾想洋洋五百年的大夏国,仅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便土崩瓦解了,令他唏嘘不已。他怜爱自己的女儿,也可怜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们。最后,鬼方国国王问淳维以后有何打算。
都寄人篱下了,能活命已经不错,还能有何打算?淳维非常清楚,能否自由自在生存下去,将取决于面前这位鬼方国国王。淳维略思索,立即回答:“我要立姬姣为我的王后。”
原来,在北方草原,历来就有父死儿妻父妾、兄亡弟妻其嫂的习俗,淳维的回答正是鬼方国国王所想,尽管姬姣比他大八九岁。
鬼方国国王大喜,立即吩咐属下,给淳维他们划出了一定的生存范围,让他们自成一国,又给了他们足够的牲畜,让他们休养生息。
淳维在鬼方国国王的支持下,成了这个王国的国王。
安定下来以后,淳维便带领众人筑城、建房,一边派了两名武士回故土打探夏桀的消息。一年以后,打探消息的武士回来了。他们打听到,夏桀被商汤一路追杀,身边的武士不断地倒下,一直退到了南巢也没能甩掉商汤的追兵。此时,六卿、六事等高官皆已阵亡,身边的武士更是寥寥无几。夏桀不愿做商汤的俘虏,更不愿忍受无端的侮辱,绝望之余,面向北方大声喊道:“淳维我儿,复国大业就由你来完成了!”喊毕,与王后喜妹饮剑自杀了,大夏国从此灭亡。商汤踌躇满志,在他的故地称王,国号曰大商国。
淳维让大巫师萨满组织了一次隆重的祭奠仪式,面向南方,超度夏桀以及所有殉国者的亡灵。
新城由大巫师萨满设计,北部堆筑了高高的祭坛,中部为宫殿区,南部为居住区。因人力少,他们断断续续建了几年,城堡才逐渐成型。因这座城左为阴龙水,右为阳龙山,又紧邻被大巫师萨满称为龙宫的石洞,并且他们仍将祭天定为首祭,所以将这座城堡命名为龙城。淳维站在祭坛顶上观望龙城,只见城墙如团龙蜿蜒回环,宫室宏伟壮观,住房错落有序,城外的苍茫大地芳草接天,天空白云朵朵,白云下牛肥马壮,雪白的羊群漫布原野,不禁心旷神怡,豪情满怀,同时越加感到重任在肩。他张臂向天,对着长空喊道:“父王,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族群迅速强大吧,我们复国有望!”
淳维在鬼方王子青勒的全力支持下,招募到了几十名鬼方青年加入到了自己的集团,并让自己带来的女子与武士及鬼方青年婚配,以壮大族群。
大巫师萨满在龙城主持了第一次祭祀活动,祭天祭地祭龙祭祖,庄严肃穆。他预感到,有朝一日,一旦他们失去这神圣的祭坛,他们的族群将会遭受到与大夏国同样不幸的命运。所以,他给后世留下了谶语:什么时候他们失去了这个祭坛,他们这个祖群将失去上天的保佑,快速走向消亡。
在大巫师萨满的精心策划和推动下,淳维被族人尊为天子,大巫师萨满说,这是上天的旨意,淳维的话皆代表上天。于是,鬼方人皆称淳维为“撑犁孤涂”,是“天子”的鬼方语叫法。又称他们的族群为“胡”,“胡”是“孤涂”的快称,也是天子之意。有了这神圣的称号,淳维的形象在人们的心中立即神圣不可侵犯起来。
太史令忠实地将这一切经过记录在了牛骨上。
淳维义愤填膺,带领属下苦练马术。几年后,大巫师萨满再次主持了盛大的祭祀活动,卜得出兵吉日,淳维和大将军巴特带领三百名骑兵登上了返故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