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榷铭二人又是驰马行了几日,又走到了荒原之上。
卢相如卸下背上的包袱,扔给旁边马背上的唐榷铭,道:“给你吧,拿好。我上山交给严观则之前,再帮我拓写一本。”
“这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淬火实纪》!!!”唐榷铭一个小人物,捧着天下竞相争夺的秘籍,惊喜得难以置信。
“这个是假的。”
“假,假的?!!假的你给我干嘛!!”唐榷铭心情天上地下,他觉得自己被涮了。
“真的你让我偷我也偷不来呀。在文公府里我都了解清楚了,真品在机关林立的地下密室里,晋国昭示天下放在正阳殿里的这一部,是假的,摆摆样子。”
唐榷铭几欲气绝:“那你此行兜这么一个大圈子是干什么啊!又是招蜂引蝶又是私闯内宫的,你早说要假的,我给你造一部!!”
卢相如转颈看向走在后面的唐榷铭,像品玩一段笑话一样品味着唐榷铭的话,爽朗开心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是哈,早知道该让你造一部的。”
唐榷铭简直想把手中这部丢掉,费了如此周折,弄来部假的,真不知前面这人怎么想的!
卢相如笑毕。他知道唐榷铭以前长年只在樊侯身边,只管身边几件事务,外间事情还待积攒经验,便也未打算一直取笑他,还是向他娓娓道来:
“这一部,其实比真正的《淬火实纪》年代还要久远,算是《淬火实纪》的雏形吧。用这一部铸造出来的兵器,同样能够在进入北寒之地时,抵御严寒,不易折断。”
唐榷铭倒是听不懂了:“那它,不就是真的吗?!”
“它是晋人早期使用的铸兵方法。后来他们发现,这样造出的兵器进入寒地,起初会锋利有余,但是过一段时日,待到北境寒气侵之愈深,它们便会如普通兵刃一样,脆弱易断了。于是前赴后继的几代工匠又倾注心血,研制能保长期坚韧的铸造法,最后他们做到了,这便是现今真正的《淬火实纪》。所以,你手里这一部,虽然无用,却是它的先辈呢。”
第三十七章
唐榷铭捧着这一部想想,道:“那你就打算把这部假的给魏国?魏国难道不会识破吗?”
“我给不给他,给他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现在魏信知道、魏王知道、全天下都知道,是我闻观堂盗走了《淬火实纪》。声势已然造出,其实就是向天下申明了,闻观堂是手里握有王牌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说话才会有人听。”
“唉,看来你现在为了闻观堂,真的是很卖命啊。”
“也不算是吧。晋国知道,这次的人情,算是欠给我个人的,喏,这不还给了我金银嘛。”又一个包袱抛向唐榷铭。
“我已嘱咐好晋国,极力散播秘籍已被闻观堂盗走的消息,这便可免去魏国攻晋夺取秘籍的灾祸。从此,矛盾便直接转向魏国和闻观堂之间,魏国如此强悍,有的是严观则的苦头可吃,晋王不用动兵卒,尽可坐观魏国整治严观则,好好出一口恶气。”
“若是严观则服了魏国,把咱们这部秘籍真的交了呢?”
“交了?那晋国完全可以说,被偷走的是真品无疑,只是严观则自己留下了真的,交给魏国假的。如此一来,魏国怎会放过严观则?那晋王这口恶气便出的更彻底了。”
“嗯,若这样算下来,晋国果真只是听你一计,什么都不用付出,便可消了晋王怒气,解了被魏攻打的危机,保住国宝秘籍,还不用动一兵一卒。难怪他们真的会同意让你进入正阳殿,偷出一部近似的秘籍来。”
卢相如还是明朗一笑:“所以喽,我想要的是一部‘近似’秘籍。你写的,可不行…”
唐榷铭尴尬地笑笑,听卢相如道:
“那些金银你便自己留着买些东西吧,我回去上了山,山上也用不着。”
唐榷铭盯着手中包裹看了看,好沉,这可是不菲的一笔金银啊…
严观则早已得到外界风声,说是《淬火实纪》已被闻观堂盗得,想来便是卢相如的手笔。于是早早嘱咐好山下小厮,见他回山,速速来报。过了山门,小厮是飞奔上去的,卢相如倒并不着急,优哉优哉地逛到半山腰的药亭。走之前,曲昔扉虽然总在这里泼妇打架,药亭却还总算是被安梓涟打点得漾漾生机。这次回来,却直觉中感到一片萧然之象。找了一圈,见安梓涟蹲在角落里,样子懒恹恹的,见了他也未有何兴奋,只道一句:“回来了?”
卢相如跑去蹲到她面前,见她手中有气无力地摆弄几根药草,便道:“曲昔扉又来你这发病啦?”
安梓涟也无心力回答他。客观地说,她这几天心情还算是相比之前缓和了。刚从严观则山上下来那几日,她连饮食茶水都觉了然无趣,只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现在,还能出屋了呢,还能摆弄两根药草,还能跟卢相如说出几个字。
卢相如从她手中拽起一根药草,在她眼前晃动晃动,逗着她说:“怎么啦?跟我说说,跟我说说呗。”
安梓涟一副厌世的脸庞,隔了许久,缓缓地道:“严公子不再让我上山了,他不愿见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几句话,说出来本应是很心酸的。但她只是呆然如木。因为她的心酸和眼泪,早已在前几日里一刻不停地流干了。
原来是这样。卢相如心中暗叹一口气。很多时候最具毁灭性的崩塌并不来源于仇敌,他反而会让你愈战愈勇。那只来源于爱人,来源于你把内心最柔软部分相托付的人。
“梓涟,你听我说。你觉得你真的爱了一个对的人吗?你觉得他真的值得你爱吗?”
安梓涟只是木然,并不说话。
“你觉得…你爱他…会不会只是一场误会呢?如果,你对他的感情,只是起源于一场阴错阳差的误会,如果是这样,有一天你明了了前因后果,也许,你就能走出来,你说对吗?”
卢相如等她回答,他知道,她现在接受起来很难,所以也并不催她,只是陪着她,只是道出这个“误会”的可能性,让她慢慢思考,等她慢慢扭转,慢慢回答。
没想到这次安梓涟回答得倒很快:
“不…可…能”
卢相如眼神里露出意料之中的诧异,他仿佛料到了安梓涟会如此坚决,他仿佛又没料到安梓涟竟是如此坚决。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迷昏你的药粉么?”
“记得,那是叫環萱粉。”
“对。但是,你应该从来没见过環萱花吧。”
安梓涟苍白无力的身躯做了很大努力,才勉强抬起一只玉臂,指着一旁的药丛里面道:
“那就是環萱花。”
卢相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副苍劲笔直的树干上,缠绕着绽放出零星几朵淡紫色小花,在朝雾山霭里吐露出熠熠生机。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環萱花,世人皆知環萱花难以种植,穷尽一生也很少人能有幸见其真容。
“人道闻观堂三绝:军师、天险、環萱结,安姑娘是天下能把環萱花种得最好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当然能种好它,因为我懂它。”
卢相如看向安梓涟。与植物之间何谈懂与不懂,怎么这话音倒像是把花当作了人一般栽培?不过这话也难说,听说但凡能将技艺做到极致之人,必是与物心灵相通。比如那次出使燕国的大宛使者所讲的驯马之人,若真到达一定境界,必是人与马性情相通,再不将它当做畜生看待,而是平等待之。再比如自己研习剑术,厉害的剑客也必是达到人剑合一的精妙境界。
“環萱藤盘绕的树木,叫做萱木。環萱花一生一世,只围着一枝萱木生长。你们所说的環萱花难以成活,是因为萱木向阳而生,所在之处必然阳光丰沛。而環萱的生长,需要背光凉爽才能绽蕾吐蕊。它们生存环境向左,環萱却要去追随萱木,求生必然艰险重重,凶多吉少。这便是为何環萱花极难长成。世间有万般大道,它偏生只选了最难的这一条。它们本不属于同一世界,環萱却至死未渝,唯在有萱木的地方才努力尝试去活。相传萱木是武雷神的化身,他从幽狱中救出了紫菱公主,公主欲以身相许。二人的爱情却不为世间所容,武雷神被封咒为萱木,打下天庭。公主悲愤含恨,郁郁而终,她的眼泪从此化作環萱花蕊,世世代代垒落在萱木脚下。”
安梓涟暗淡的眼光又看向卢相如,暗淡,却又执着。
“你说,我为什么懂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舍生相报。如果至真至纯之情能被放弃,那環萱早就换了千百种自在容易的活法,又何苦如此艰难…你我所见的万物,哪一个不是为了生存,趋利避害,择良而栖?也许这世间能为情执着,为情身涉险途的,就仅有環萱这一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