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遣人去和芳院问罪的时候,三太太正在长房的正川堂和长房老夫人说话。
和二房的正河堂三房的正流堂一样,长房的正屋大堂也是以大老太爷的名字来命的名,三兄弟的名字代表了冯敢对儿孙最根本的期望,正人正骨正气。
冯正川以右金吾卫上将军承继了大将军府,后宅主事的顺理成章的也应该是长房的人。奈何长房虽子孙不疏,却大都不在府里,长房老夫人生育了二子一女,大儿子冯大老爷带着大夫人远在宣州任知府,次子冯二老爷早早病逝,只留下寡妻常年郁郁寡欢闭门不问世事,虽然还有三个孙子,却两个能干的都拖家带口在外任,留在府里的冯二爷夫妇俩都是个温吞性子。
冯正川夫妇皆不是眼光短浅偏私自己的人,既然长房没有可选,长房老夫人便将目光转向二房和三房,偏偏这两房也不甚如她意,二房老太爷只有三老爷一个儿子,三房的四夫人倒是能干,可惜四夫人也随了夫君外任,留在府里唯一的三夫人刘氏连自己都理不清,别说掌家了。孙辈的倒是都不少,可惜亦是能干的外任留下的难当重任,长房老夫人一度各自试探了两年,最终还是只有自己撑下去,直到最后成亲的冯三爷娶了三太太,长房老夫人中意之余谨慎观察了一年多三太太主管二房的情形后,最终开口将整个冯府交给了三太太打理,到如今三太太已掌管了冯府七八年。
“善芳,我说过你做事我放心得很,万事你只管自己决定就是了,不用来问我。”
长房老夫人坐在正川堂左上首,还没等三太太说话就试图将她堵回去。
三太太微微一笑,“孙媳知道老夫人信任,只是孙媳自知多有不足之处,不敢妄自尊大,还是要来请老夫人指点做主才行。”
她算起来是长房老夫人的侄孙熄,不过多年来相处融洽和睦,长房老夫人嫌侄孙熄见外,早早就让她改口自称孙媳。
“你呀你呀,这么多年还是个太自谦的性子。”长房老夫人嘴上嗔怪,脸上却笑得舒心愉悦。
不怕老的人往往不服老,长房老夫人坐在椅子上腰板笔直,虽然头发花白,却面容红润泛光,精神矍铄,一见便是老当益壮之辈,若不是为了早日培养儿孙一代,她完全可以继续当家。当初太夫人顾氏在时,就已经放手给长媳,前后掌管阖府事务几十年,辅助夫君一路走到从二品上将军,膝下子女都不是泛泛之辈,这样的人,即便是品性有缺,也有太多可以借鉴学习之处,何况长房老夫人品行端正心胸豁达少有人及。
三太太正是将这些看在眼里,又由衷敬佩,这才隔三差五就来长房回禀请教,七八年从来不变。一来为避免大事上有分歧,二来也存着敬老之心奉承老太太让她高兴,也向长房表明冯府内眷的主心骨始终是长房老夫人,自己没有夺权居心。
“对了,毛毛呢?回来了几天我都还没见着小丫头。”长房老夫人笑着问起了冯雪琪,冯家的最小一辈十分兴旺,男女都不少,她一直乐见冯家子孙繁茂,对小辈们也是一视同仁十分疼爱。
“孙媳因有事想和老夫人说,且今日徐五小姐要来,便没带她来,等老夫人午憩起来我再让她过来陪老夫人说话。”
“徐五小姐?是平乐长公主的那个小女儿罢,好好好,小姑娘们就该常来常往才亲热。”长房老夫人记忆力极好,一瞬间就想起了她说的徐五小姐的身份,立刻摆摆手道:“那便别叫她来了,陪客人要紧,我们自己家里今日明日见都是一样的。”
“孙媳代毛毛多谢老夫人体贴,那孙媳明早带毛毛一起过来。”三太太并没有多说客气话,就如长房老夫人说的,住在一个府里的一家人,客套太多反倒易有隔隙,何况,她今日来确是有更要紧的事。
“好,明日便让毛毛在这边陪我老婆子一天,正好大丫头明日回来,姐妹俩说话还有个伴儿。”她没说客气话,长房老夫人果然更高兴,转头唤椅子后边的丫鬟,“松青,回头你去东院那边问问毛毛身边那位平嬷嬷,看看毛毛近来都爱吃什么,明日多做一些。”
她口中的大丫头是冯二爷的独生女儿,也是她的亲曾孙女,在府里小辈的姑娘里头是最大的,松青当然不能像她那样只说冯雪琪,“三姑娘和大姑娘都爱吃甜的,这个奴婢是记得的。”
“那便多做点甜的,我也爱吃!不过你还是要去问问,毛毛好容易回家来住几天,若是小厨房做得不合口味,我可是要换厨子的!”
松青笑着蹲身,“是,奴婢一会儿就去。”
三太太陪着说笑了几句,只是长房老夫人总觉得她不似平常活泛,叮嘱了几句松青便收了笑容,关切道:“对了,你方才说有事想和我说,是什么事?”
三太太默然片刻,眼风扫了扫周围。
松青和长房老夫人身后的另一个大丫头立刻知趣,朝两人福了礼,悄然退到门口,三太太身边的几个丫头也都退了下去,只有一个中等个头的绿衫丫鬟静静站到了窗边。
两人谈话不是第一次屏退下人,但特意留一个丫头守在窗边,可见是唯恐隔墙有耳走漏风声,长房老夫人脸色渐渐沉凝下来,扫了眼那丫头背影,目视三太太等她开口。
“老夫人可知今早两位将军奉召入宫所为何事?”
没有一贯的婉转提醒而是直截了当开门见山,长房老夫人脸上下意识郑重起来,“昨夜宫里来人,老太爷和二弟在书房恭听了圣上口谕,老太爷只说是圣上宣他和二弟今早入宫,并没有说是为了何事。”
“本来他们俩都是平时皆是朔望方朝,今天才初七……老太爷还打算这两天要照老习惯去东郊伏渔的……”
长房老夫人皱眉沉吟,事实上她昨夜因宣召一事也没睡太好,大老太爷和二老太爷都不是恃功骄纵之人,还在边关带兵时就一直谨慎老实,打完仗得了封赏当日就上交了兵符,这两年呆在家里也没听两人有什么怨言,闲不住就城外跑跑马打野味或是钓钓鱼,已经如此自得其乐,不应该有碍皇帝的眼罢……她忽然心里一震,有些急切地看向三太太,“善芳,莫非你得了什么消息?”
冯垣是皇帝特指的枢密院行走,眼前的年轻少妇更是出自太后的娘家,父亲不但封侯,还是枢密院使,日日都和皇帝见面,若是有什么事,总能事先知道一点儿吧,“是不是垣哥儿那里有什么信儿?还是说裴侯爷和你说了什么……”
三太太摇摇头,“没有,父亲和三爷近来都没有提过有关两位将军的事……”
她顿了一下,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听说皇上召两位将军今日于文清宫觐见。”
“这个我也知道。”长房老夫人点点头,她倒是不惊讶三太太会知晓此事,身为太后的侄女,又在宫里呆过数年,定然会有自己的人脉。
见她没有下文,三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瞬,慢慢道:“文清宫,向来是皇上召见枢密院诸位大人的地方。”
“当真?”长房老夫人扬起眉头,满脸惊奇,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她一向皇帝在何处召见臣子不过是随意为之,所以从来也没留心过,不过她脸上的惊奇之色很快就被担忧取代。
枢密院统管战事,这是家喻户晓的常识,若真是皇帝有意选了习惯召见枢密院众臣的地方,那便意味着召见大老太爷和二老太爷多半也与战事有关。
“近来也未曾听说北边有变故……”冯家儿郎历来擅长马上功夫,从军统兵都是在北面边关,长房老夫人立刻回忆起近两月家中的往来讯息,冯家好几个子侄辈都守在北边,家书来往频繁,假使有敌情,怎么也会透露一点端倪出来。
她人到暮年,记忆力也依旧良好,然而脑中一页页信纸内容闪过去,却是难掩失望,都是报平安问家人安好的例行家书,并没有丝毫异样。
可是如果没有紧要的事,皇帝何必要遣人夜里传谕让大老太爷二老太爷一早觐见,只是寻常事情的话,天亮了再来宣召或是再等几日朝会时不也一样?
“要不我明天回一趟岑家……”虽然长房老夫人很想说让三太太回娘家打听一下,不然晚上问问冯垣也行,但她毕竟当了多年的将军夫人,晓得军情禁忌,而且三太太家世摆在那里,她也不敢真的勉强三太太。
晟朝有“五侯”,老夫人的娘家赤峰侯岑家是其中之一,现任赤峰侯是老夫人的兄长,上年因受了伤休养在家,和其他在京的众将官一样,出入最多的便是枢密院。
对她体贴地没有催促自己去打听,三太太颇是感念,也因此好意提醒,“恕孙媳大胆,赤峰侯顾名思义应重在岭南赤峰州,不宜过问北边的事情。”
长房老夫人猛然惊悟,不禁点头,“不错,是我疏忽了。”
“不是恕你大胆,而是我应该谢你提醒才对。”她十分坦荡表示出自己的谢意,但随即又还是回到了担忧,“只是总不能就干等着,我总觉得圣上此番召见应该是和北边有关……”
“按皇上以往召见将臣的旧例,此次十有八九是和北境战事有关,北边历来是应国公镇北侯和冯家三家共守,九关十三隘,既然是传召冯家,那么哪里出了变故并不难猜,”三太太轻轻蹙着眉,看着正专注聆听的老妇人,“北境毗邻四国,冯家向来与琉国交战最多,依孙媳看来,眼下多半是与琉国有关,只是不知到底出了什么紧要事故,才会令皇上如此着急……”
长房老夫人看向她的目光意味莫测。
自己毫无头绪之事,离自己几步距离的这个美貌少妇却几句话就得出了几近确切的结论,推测过程驾轻就熟,怕是在娘家时就深受裴太师和裴侯的熏陶……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妄自猜测,老夫人,我觉得与其揣度皇上召见两位将军的原因,不如从现在起紧门户严口舌以防万一,”三太太目光平静,“而且军机大事实非我等女眷所应涉足,还是一切等到上将军和祖父回来再说吧。”
军机大事实非我等女眷所应涉足!
长房老夫人心头霍然一跳,有苦涩的滋味泛上来。
是真的老了吧,竟忘了内眷不干前事的忌讳!
她略有些感慨地注目三太太,“人老了,差一点犯了糊涂,善芳,你提醒得很好!冯家交给你,我很放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她并不会觉得被后辈超越是难堪,反倒由衷觉得欣慰,“就按你说的,府里内外从今日起,除了日常跟着爷们当差的长随小厮,其余人进出都先通报管事,后院女眷们的书信捎带……也先停了罢,这事你不好出头,我一会就让人去各处传话。”
三太太没有二话,出不出头的都是其次,如若冯家即将受命出站,那大将军府就不能出一点问题,这些年虽然边关战事大致平静,却多生了许多细作引发的事端,这其中不乏下人说漏嘴或是书信被截的情况,防是一定要防的,但首要还是该自身做足准备。
既定了调,两人便商议起诸多细致安排,外院例来是由几位老太爷信得过的大管事主理,长房老夫人和三太太只在内院做决定,但收敛门禁这样的事肯定是要里外互补,因此这种时候只有真正的当家人长房老夫人出面才最管用,而且老人经历的事多,三太太也正好学习借鉴很多经验手段。
一个安排之下有意教,一个聆听之余用心学,正是两人专注的当儿,门口忽然传来松青的声音,“迟妈妈,三太太正在里边和老夫人说话,要不你先在耳房坐坐,等老夫人三太太说完事情,我再为你通报罢。”
长房老夫人微微蹙起眉,下意识看向三太太,这位迟妈妈她知道,是二房三夫人刘氏的陪嫁妈妈,刘氏长期被禁足,好多日常事务要出面的便是迟妈妈。
三太太面不改色,静静听着那迟妈妈稍有些拔尖的声音,“松青姑娘,老奴是为我们夫人来求老夫人做主的,三太太也在那可真是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