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嬷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保持沉默,碧波哭得泪眼汪汪,却根本不了解情况,冯雪琪在屋里坐了一阵儿,果断换了途径,决定去和芳院问三太太。
“嬷嬷放心,我会弄清楚娘亲为何要送嬷嬷去怀县,不会委屈嬷嬷的。”
碧波还在抽泣着揉眼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冯雪琪和平嬷嬷起身时她立着没动,两人也都没有叫上她。
安嬷嬷不敢阻拦她们,也不敢抱希望,只在冯雪琪和平嬷嬷走出去之后递了张手帕给碧波,叹了口气,“傻丫头,你何苦为了我这么个不会讨主子欢心的老嬷嬷惹三姑娘不高兴呢?快擦了眼泪,跟上去好好赔几句不是,好好跟在姑娘身边,你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她面容口气都很平静,眼里却满是温和慈爱,碧波平常得她暗里指点帮助不少,早就认定她是面冷心善的长辈,此刻哪经得住她这样言语神态,接过手帕泣道:“嬷嬷这么好的人,太太怎能这样对你?”
“噤声!”安嬷嬷立即低声断喝,“你又犯忌了!我以往说的你都忘了不成,太太是主子,主子如何做岂是我们做奴婢的可以置喙的?”
次次就是这样,嘴上严厉,却一次也没在主子面前揭发她,私下训斥也都是为她好,想到这些,碧波眼泪落得更急,“嬷嬷,到底是谁在太太面前害你……”
安嬷嬷打断她的话,“没人害我,太太是为我好才送我去山庄的。”
碧波哪里肯信,“嬷嬷……”
安嬷嬷微微笑笑,和声道:“山庄虽然清苦,但庄子里人少清静,也就没有那些争强好胜的是非,正和我的心意。”
她转身去柜子里取了几个荷包出来,随意给了一个给碧波,“我过两日便走了,山庄上也用不着什么花销,这个原本是想着你们几个小丫头今年生日时添礼的,如今只好提前给了,也没多少,拿去买个绢花甚的罢。”
边说边将荷包硬塞到碧波手里,又将剩余荷包放到炕桌上,单点了一个雀啼枝的荷包和粉荷莲叶的香囊,“这个荷包和香囊你过几日悄悄代我给菱大姑娘,都是她想要看的针线,其余这三个……”她沉吟了片刻,苦笑道:“算了,就不给她们做生日添礼了,到时我人走了却还有礼,怕是要引些多余的猜疑,何苦呢……”
她叹口气,“就给红萍绿丝和太太院里的秋梅,权当做我私下一点临别礼罢,碧水红叶家里头都比你们几个好,秋云秋月她们更不必说,太太不会亏待身边人,其余的和我也没什么话,也就你们几个不嫌我冷淡……”
碧波泣不成声。
“好了,可别再哭了。”
安嬷嬷伸手拍拍她肩头,劝慰的话翻来覆去就是一句别再哭了,干瘪无比,但碧波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因为从一开始到现在安嬷嬷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脸上淡淡的看上去不好亲近,可是时间久了碧波才发现,这样的人最是心善慈祥,安嬷嬷见识广懂得多,能进崇安宫,足见一身的本事,比起家里念念叨叨偏爱兄弟的爹娘,碧波打心里更愿意亲近信赖这位嬷嬷。
安嬷嬷仔细看了她两眼,眼里微微有精光闪过,口里温和道:“这两天就别再来我这里了,太太和姑娘虽然宽容,但若是见你和我近了,也难免会心中不喜,你要记住,做奴婢的最不能惹主子不痛快,这些东西等到我走那日再来拿,你现下先回去拿冷水帕子敷敷眼吧,等姑娘从太太那里回来之后赶紧去和姑娘请罪,切记别再提我的事了。”
碧波抽抽搭搭,先是不肯答应,但她已经习惯听从安嬷嬷,而且安嬷嬷跟她说的这些怜贫惜幼凡事以主子为重的话,不管拿到谁面前都挑不出问题,是以安嬷嬷只不过稍微又劝了两句,碧波便还是抹着泪听话地去敷眼睛去了,临走前还坚持给安嬷嬷磕了三个头。
安嬷嬷隔窗望着碧波的背影,嘴角轻轻勾了勾,坐了片刻,安安静静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她从来不担心自己私下跟人说的话会被透露出去,因为人前人后她从来不会说一字半句不妥当的话,想要别人找不出错,必得自己不犯错,这是宫中多年得来的真谛。
就算有一日三太太知晓了她对碧波的这些交代,她也毫无忧虑,她对太后和太太绝无异心,不过是觉得大半辈子都在劳心竭力侍候主子,临老了想为自己盘算一二,人生短短一世,总要有为自己而活的几日,她自诩问心无愧。
冯雪琪在和芳院等候了小半个时辰,三太太才从守宁院回来了。
见到迎出来的女儿,三太太脸上并无讶色,只含笑问道:“毛毛,用过朝食了吗?等多久了?”
其实按寻常习惯,朝食总要辰时近半或过半方用,只是三太太顾惜女儿,往往在冯雪琪晨练之后便会令人准备吃食,不会刻板的非要女儿饿着肚子照时辰来。
“用过早食才来的,娘亲,祖母头疼好些了吗?”因知道三太太是从刘夫人处回来,且刘夫人素来又对三太太不和蔼,冯雪琪边问边关心地望了望母亲脸上的神色,怕三太太在守宁院受气。
这丫头竟懂得这些场面问候了,三太太宽慰地笑笑,摸摸她的头发,明艳的脸上没有不悦,也不见疲倦,“太医已经诊了脉开了方子,说是并无大碍,我走之前夫人刚服了药汤,想来过几日就会好了。”
“太好了!听说祖母病了,我原想早起前去祖母床前侍奉的,只是想到祖母一向疼爱我,说我进出宫中要格外留意自身,尤其不能沾染病气连累贵人,祖母一再提点叮嘱,我哪里敢忘,如今只能盼着祖母早日康愈,我也好再去祖母身前孝顺她老人家。”
照说刘夫人虽有个继字,但也有着祖母的名分,冯雪琪作为孙女,是该表表姿态去床前侍疾的,要知道如今的承平皇帝重孝道,下头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皆是孝字在前,但冯雪琪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去算了。
先前也有几次刘夫人称病她处于晚辈身份前去侍疾,结果不是被冷落饿肚子就是被责令罚站罚跪,有一次还气得三太太去宫里借势。几回苦头下来,平嬷嬷等人适机提点,她年纪再小也有所领悟。趋吉避凶是人的本能,总不能明知刘夫人不慈还要一再凑上去吃苦头,宫里三太太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前去诉苦搬救兵,她要自己学会正大光明地避开困难,一点一点自己解决问题。
平嬷嬷与项姑姑互望一眼,彼此眉间皆有自得之色
能懂得先拿话套住刘夫人名声,再以宫中贵人做幌,几年的明教暗导,也算小有所成了。
不去侍疾就算了,还祖母一向疼爱我一再提点叮嘱……绣珠默默撇开脸,也不知刘夫人听到会不会气闷得真病。
三太太噗嗤一笑,轻轻拍了下她头顶,“放心吧,你祖母最体贴爱护小辈,就算你要去,她关心孙女身体,也不会应允你去侍疾的。”
绣珠想起了先前在守宁院遇到七太太母女的情景,刘夫人只是不甘在卫夫人墓前示弱而气结于心,哪里是真病,七太太晓得内情,当然要带着女儿去表孝心,长幼三代方才在三太太面前话里话外都是冯雪琪不孝祖母不去探望,连五姑娘也被教了两句讥讽冯雪琪的话,却不料冯雪琪现下一句不能沾染病气连累宫中贵人便足以压下一切。
“正是呢,太医说夫人脉象如常,开的方子也是平日养身静气用的,姑娘不必忧心。”绣珠忍住笑,快走两步打起帘子。
不消明说,只脉象如常四个字,就已透露清楚。
原来刘夫人是在装病,冯雪琪眨巴眨巴眼,跟在三太太后边进了屋,三太太落座榻上,她便乖乖巧巧坐到旁边。
三太太抿口水润了润喉,含笑问她,“这么早来找我,可是有事想问?”
冯雪琪一听这口气就晓得她猜出了自己来意,她本就是习惯在自己母亲面前有话直说,这次也不例外,“娘亲,为什么突然要把安嬷嬷送去山庄?”
“算上你晨练的工夫,这消息也漏得够快的。”三太太挑挑眉,看向平嬷嬷,“是哪一个腿脚这么快?”
平嬷嬷脑子里飞快转了一圈瑞安居的人手,简短地报出名字,“回太太,是碧波先到姑娘跟前求情的。”
三太太轻轻蹙了下眉头,“碧波?”
项姑姑一见到她蹙眉思索,立即适时答话,“太太,碧波是您陪嫁铺子上游管事家的女儿。”
三太太的陪嫁十分丰厚,打理起来用的下人也多,碧波的父母只是这其中寻常无奇的一家人,但项姑姑却仿佛都不需要回忆,说起碧波家里的诸多情况信手拈来毫无停顿,“游管事人老实,当初您出阁前夕侯爷为您挑选人手,侯爷身边的李管家点的名让他在城西坊市干果铺上做二管事,游家娘子泼辣些,原在侯府大厨房,跟着游管事随您陪嫁到冯家,现下在前院大厨房里头当差,游家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碧波上头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在铺子上做采买,姐姐嫁了府里的护卫,剩下的两姐弟都还小。”
几句话就将游家人口现状道得一清二楚,即使已经见识过几次项姑姑的这项本事,冯雪琪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惊叹,要知道,项姑姑平嬷嬷等人可是在三太太嫁到冯家之后才被太后赐下的,可是项姑姑说起三太太出阁前挑陪嫁的事就像是亲自经历过一样。
三太太瞟见女儿脸上的惊叹之色,不由好笑,语调也不自觉缓和了些许,“安嬷嬷走之后,挑一个畿县的田庄将碧波送过去罢,这事由平嬷嬷来办,齐姑姑还得要四五日才能到,这之前要辛苦平嬷嬷你了。”
平嬷嬷忙屈身道不敢。
三太太微微笑笑,瞧着冯雪琪面上虽有不忍却没开口,颇觉欣慰,这才细细为女儿讲解起为何要逐安嬷嬷去山庄的缘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