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瑞安居的卧房里恬静安详。
平嬷嬷合目坐在靠墙的凳子上,碧波站在窗边花木架子旁端详一盆海红花,另一侧的矮杌子坐着两个和她装扮无二的少女,长相秀气的名唤红叶,正在悄无声息打络子,埋头绣绢子的名唤红萍,除了她们俩,还有另一个叫碧水的,都和碧波一样,是三太太为女儿选的亲近侍候人儿。冯家其他姑娘房里都只有两个近身大丫鬟,唯有三太太因在娘家养成的习惯,在女儿房里放了四个大丫头,不过其中有两人的月例是她私房自出,是以府中其他妯娌虽有酸话,却也无可拿捏。
鸦雀无声之际,隔间垂帘忽地被轻轻掀开,走进来一瘦高少女,和碧波红叶等人一样身穿青衣头梳双丫髻,正是碧水,先瞅了眼床的方向,见没动静,脚下忙放得更轻了一些,走到平嬷嬷身边,小声道:“嬷嬷,姑娘还没起呢?”
平嬷嬷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隔帘那边,“人可带来了?”
碧水点点头,还没答话,就见平嬷嬷突地站起身,直接往架子床那边走去,边走边道:“姑娘醒了,还不快过来侍候!”
碧水赶忙走去里间拿衣裳,匆忙朝床那边望一眼,果然床帐被掀起一角,露出来一张小圆脸,睡眼惺忪,可不是三姑娘醒了。
四人自冯雪琪两岁以后就进了房里侍候,诸多事情都已成定习,平嬷嬷一扬声,红叶红萍立即放下手头东西,红叶去挂床帐整理床铺,红萍出去叫人端温水,只有碧波立在原地顿了一顿,又推开窗扇张望了下,这才抬脚往里间走。
见红叶过来,平嬷嬷只挂了一边帐幔便停了手,待红叶为冯雪琪穿了双家常鞋,她便虚扶了小姑娘起身到了床边的软榻,小声道:“姑娘,才刚太太那边传话过来,说三夫人昨夜犯头疼,今日请安就免了,太太要等着府里供奉太医前去看诊,让姑娘不必去和芳院用早饭了。”
“祖母病了?”冯雪琪有些诧异,不过她和刘氏这位继祖母实在不亲近,加上年纪小,也说不出什么探望侍疾的场面话,听到三太太已经前去料理,正好碧波碧水又捧了衣裳过来,她便抛开了这事,将注意力转到衣裳上头,“怎么拿的这些?我要先去练武,穿着裙儿怎么去?”
碧波偷偷拿手肘碰了下碧水,俯身将手里的衣裳捧到冯雪琪跟前,口里柔声道:“夜里飘了雨,地上滑,姑娘今日就歇一天罢。”
冯雪琪皱皱眉,转头看平嬷嬷,“夜里下雨了?”
平嬷嬷淡淡瞟了一眼碧波,含笑道:“是,昨夜姑娘睡下没多久就开始滴滴答答掉雨点,听值夜的小丫头说直到了五更才停了。”
碧波没察觉平嬷嬷瞟来的那道目光,听平嬷嬷说雨下到了五更,她趁机又碰了下碧水,见她没反应,咬咬牙,只得自己开了话头,“奴婢刚才看了外头,地上还有好些水呢,而且昨日太太让人搬了好些盆花在院里,剩余的空地儿也不多,姑娘不如歇息一天,奴婢回头把那些花草归整一下,地上也就被风吹干了,到时姑娘练起来也安心。”
不过是下过了一场雨,又不是正在下,冯雪琪毫不犹豫地摇头,“爹爹说过,习武重在持之以恒,风雨无阻寒暑不论,何况现在雨已经停了。”
她很是坚定,“去拿我练武穿的衣裳过来。”
碧波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甘地没挪步,“姑娘,地上湿得很,要是脚下滑了……”
平嬷嬷因先前三太太只叫了安嬷嬷去,心里有些不安,原本就觉得要寻点什么事表一下自己,方才叫碧水去办事是一桩,这会儿看到碧波如此,不禁心下一喜,只觉这真是好巧送上来的另一桩,因此不待碧波说完,便沉声喝道:“大胆!是姑娘做主还是你做主?”
碧波从心底里头对她畏惧,被她一句喝斥,吓得慌忙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担心姑娘……”
平嬷嬷冷哼一声,还待再斥责两句,冯雪琪轻轻扯扯她的衣角,“嬷嬷,先让碧波姐姐去把我要的衣裳拿来吧。”
“奴婢这就去拿过来!”碧波忙不迭地爬起来快步往存放衣柜的隔间走去,碧水默默跟在其后。
红萍趁着空当儿带着小丫头端水过来,轻手轻脚为冯雪琪净面洁手。
平嬷嬷淡淡瞅着她的动作,见没出差错,心思又转回了自己的想法上,笑道:“姑娘,碧波虽然心大,不过也说对了一点,外头院里多了那些花盆,确实不太方便,要不姑娘今日去后头的小花园吧,那边中间的空地还算平整,也够宽敞。”
“那就去嬷嬷说的小花园,”冯雪琪点点头,她对在哪儿练武没什么挑剔,冯家上下都晓得她每日晨练习武,在瑞安居小院里头和在小花园也没甚区别,都是在自己家里,“碧波姐姐应该不是心大,我觉得她只是不想陪我去晨练。”
她口气随意轻飘,像是很无意地加了后面一句,然而平嬷嬷却是心头猛然一跳,低头看向她。
榻上安坐的冯雪琪并没有感觉到她的异样,说起晨练,小姑娘想起了一件苦恼之事,“嬷嬷,要不一会晨练还是别让碧波姐姐她们跟着去了,我一练剑她们就怕得不得了。”
平嬷嬷望望隔帘,唇角微勾。
她预料之中的时机来了!
碧波碧水拿来了冯雪琪平日练武所穿的窄袖劲装,平嬷嬷服侍她穿戴好,俯身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姑娘这话说了好几次了,老奴倒是找到了一个丫头,姑娘不如今日看看,若是觉得这丫头还行,往后就由她侍候姑娘每日晨练,若是不合眼,就让她还回去先前差使。”
冯雪琪眨眨眼,很期待,“人在哪儿?”
平嬷嬷便叫碧水,“去把我先前让你带来的那丫头叫来。”
碧水应声出去外间,片刻工夫,果然带进来一个十来岁的丫头。
“奴婢踏枝见过三姑娘,给三姑娘请安!”踏枝低着头福礼,看上去有点拘谨。
冯雪琪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她,模样很普通,一张脸倒是白净,从头到脚都是普通的下人打扮,个子不高,身材略显敦厚,行完礼站在那里很是老实。
“姑娘,踏枝的父亲是侍候三老爷练武的侍卫,她自幼见惯刀剑,胆子颇壮,老奴前几日偶然见她代父去库房取三老爷的兵器,便想着若是合姑娘眼缘,正好可以侍候姑娘晨练。”
祖父的兵器?
冯雪琪睁大眼,祖父的兵器不是长戟吗?
如果这个踏枝连长戟都不怕……
她眼睛发亮,惊喜而期待,“嬷嬷,快去把我的惊澜拿来给她看看。”
平嬷嬷听到惊澜两字,就晓得踏枝之事差不多定了。
惊澜是冯三爷少年时外出游历途中偶然得的一把宝剑,剑光泛寒,锋利非凡,剑柄上刻了惊澜二字,冯三爷带回家之后告知三老爷,因剑鞘是十分珍稀的材质所做,父子俩都觉此剑不是凡品,只可惜当年几经查访也未能查清由来。后来冯三爷常年使长枪,惊澜剑便被放在书房久不见天日,直到上年元日冯雪琪去父亲书房拿春联,不经意发现了惊澜,冯三爷抵不过女儿的耍赖撒娇,便将惊澜剑送与了冯雪琪。
只是剑是凶器,三太太不阻拦女儿练剑,却也不会准许刀剑之类的出现在女儿起居之所,冯雪琪央求了好几天,三太太才同意可以把剑放在最靠边的厢房。
既是冯雪琪开口点了自己去拿剑,平嬷嬷脚下格外麻利,很快就捧了惊澜回来。
踏枝下意识看着冯雪琪接到手里的剑,这剑看上去也就两尺多长,剑鞘乌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所做,剑柄缀着浅黄络穗,似乎没什么稀奇。
冯雪琪拿在手里抚了两下剑鞘,抬眼瞧了瞧踏枝,发现她面露好奇并无惧色,顿觉满意,手下微一用力,将剑身拔出鞘来。
站在旁边的碧波立刻往后退了好几步,碧水比她好些,却也悄悄往后边挪了一步。
剑身乌亮,稍一划动便有寒光袭人。
踏枝张大嘴,不自禁地赞叹道:“这剑真好!”
冯雪琪随意比划了几下,见踏枝并无退惧,立刻欣喜起来,“嬷嬷,就让踏枝留在我这里罢。”
平嬷嬷含笑点头,“那就让踏枝先侍候姑娘去晨练,待老奴回过太太,再看看是让踏枝在外间,还是放在院里。”
“嬷嬷看着办吧。”冯雪琪知道她挑人一定会和三太太先知会,笑眯眯把剑放回剑鞘,递向踏枝。
她漫不经心,其他人连同踏枝本人却都晓得在外间和在院里的差别,在外间,是次于姑娘房中大丫头的二等丫头,月银和主子恩赏都不会差,还有可能找准机会升做主子身边的贴身亲近人,在院里,则多半是成日做琐碎杂务,三等四等都在院里,月银也就罢了,主子的恩赏肯定是很少的。
不过能进瑞安居已是大幸运了,踏枝愣了愣,将手在自己衣衫上擦了两下,郑重地伸双手捧了惊澜。
平嬷嬷见冯雪琪起了身,忙示意踏枝跟上,自己则脚下多留了两步,“你们今日都不用跟着去了,碧波把姑娘一会儿要穿的准备好,姑娘夜里说想吃笋尖酱肉包子,我先前让人去跟厨娘说了,也不晓得传得有没有差,碧水你现在过去和芳院看看有没做,若是没做,这会儿也还来得及,若是做了,就再等两刻钟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