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让她大出意料的是,冯雪琪的回答开头依然是一句“没有人说过啊,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三太太眼底闪过一缕惊异。
冯雪琪生来的实诚性子,有一说一,若不能说,便宁肯承一句不晓得落个一问三不知的话柄,也不会扯谎话。
既然否认了有人调唆,那就一定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两后争序要想成事,除了圣意,还要着落于礼部那几位学富五车的老学士尚书,但在他们引经据典得出结论之前,先要循序渐进将争议搬上朝政台面,照三太太看来,这开头多半是要由御史台起手,可是宫里宫外有关两位太后的事眼下也只是有隐约话风从寥寥几家朝臣内眷嘴里漏出来,至多算是在试探,冯雪琪怎会如此理所当然地就点出了郑家?
难道女儿天生在攸关朝政上头的事上心思敏锐?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天赋,三太太心里多了丝忧心。
项姑姑平嬷嬷几人也有同感,只不过身份使然,没有三太太为人母的关切,除了惊诧,只有微小的敬畏。
“因为贤妃娘娘从去年开始每个月都去华阳殿上香,她以前都是只有端太后诞辰和忌辰的日子才会去的。”
郑贤妃是端太后的娘家侄女,一贯自恃身份,三太太望了一眼平嬷嬷。
平嬷嬷羞愧地低下头,脸上一阵发热,她是冯雪琪的贴身嬷嬷,冯雪琪进宫住在淑妃宫里她也跟在身边,却一点也没想着去注意贤妃上香时间的变化。
“而且我上次在宫里听见她跟姑姑说皇上是她表哥,还称端太后叫姨母,她以前都称姑姥姥裴娘娘,称端太后叫太后的。”冯雪琪浑然不觉屋里众人的异样,她圆润白净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里毫无遮掩,干净坦荡,没有洋洋自得,没有沉着深思,眉眼舒展,就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我还听到过几次永宁宫的人偷偷和其他人说端太后,只是表哥不让我跟姑姑说,还说这些事情应该听到就忘了,不能跟别人说。”
她口中的表哥是淑妃的独子,在皇子里排序老三,单名一个晫字,比冯雪琪大三岁,表兄妹俩人处得还算和睦,想不到这里头还会提到三皇子,三太太微微蹙眉,“晫哥儿也听到过?”
“表哥有一次带我去看甘泉白凤,听到有几个人在花坛后边偷偷说话,”冯雪琪信赖期待地看着她,“娘亲,我觉得贤妃娘娘肯定觉得皇上更看重生恩,所以才会这样一直提起端太后不提姑姥姥,是不是?”
甘泉白凤是后苑司新培出的花种,阖宫只移活了一株在崇安宫旁边,物以稀为贵,爱的人就多,不仅嫔妃们爱去瞧,几个年纪不大的皇子公主和常进出宫廷的宗室勋贵家的小孩儿们也时不时要想着法去瞅几眼,三太太想着三皇子今年才十岁,带着小表妹去瞧瞧稀罕花别人也无甚话说,便也没说别的,只淡淡笑道:“论亲疏论情理,贤妃娘娘当然会更亲近端太后。”
只说贤妃,不提皇上,冯雪琪没听出她话里的机锋,只以为她是赞同了自己的话,一时还要再问,但三太太却摇摇头,柔声止住了她,“毛毛,今日你已经问得多了,宫里边的那些事,不是我们该多想的。”
“可是,”冯雪琪急急道:“难道我们不管姑姥姥了吗?”
这是唯恐裴太后在两后尊号中落了下风呢,项姑姑平嬷嬷半生侍奉裴太后感情颇深,此时皆心中感念,两人原本在三太太和冯雪琪中还有些许觉着冯雪琪是冯家人外了一层,这会儿听小姑娘情急之下流露的维护之意,看过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亲近。
裴太后是嫡亲姑母,对幼弟和侄女向来关爱,三太太当然不会眼见着自己姑母故去之后被人利用不说,还要屈居人下,但这其中前朝后宫干系严重,即便于裴家而言更多的着落也是在裴太师和裴侯裴世子身上,别说女儿还小,就算是已长大成人,她也只愿女儿少牵扯进来,因此仍是摆着到此为止的态度,“毛毛,你要明白,你姑姥姥不止是姑姥姥,更是太后,有关她的许多事情,已经不是我们可以论亲戚的家务事,你在宫里进出了这几年,应该懂得这其中的天壤之别。”
裴太后身入天家,除了还保留裴姓,一应大小事都已不是裴家能擅自干涉的了,这两年冯淑妃和三太太等人时时明里暗里提点,也见了宫里不少人事嘴脸,冯雪琪已然懂得这其中的君臣泾渭森严,三太太话一说,她便默然低下了头。
三太太见状,暗暗叹一口气,“时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罢。”
冯雪琪点点头,起了身。
平嬷嬷服侍她回了瑞安居,等到她合了眼,又留了会儿,听到小姑娘呼吸悠长安稳,这才叮嘱房里侍候的丫头小心听着动静,自己往和芳院这边来。
通传的是秋云,见平嬷嬷进了屋,秋云轻手轻脚放下帘子,站在门口望着院里小丫头捡地上落花。
三太太并没休息,连坐姿都没怎么变,屋里寂静一片,没有其他人,只有项姑姑和绣珠悄无声息侍立在侧,平嬷嬷规规矩矩上前跪倒在地,“老奴有罪。”
总算这位老姐妹脑子还转得够快,项姑姑从心底里松了口气。
三太太抬眼看了她一眼,没叫起,只淡淡道:“嬷嬷这话从何说起?”
平嬷嬷听她语气冷淡,那根提着的弦不由绷得更紧,伏身谨谨慎慎道:“太太信任奴婢,让奴婢随侍姑娘左右,奴婢却心大眼粗妄自矜傲,以为在宫里呆的时日长久便粗心松懈,若不是姑娘细致,奴婢定会误了大事,到那时奴婢实是万死也不能抵半分……”
她是长辈所赐,而且比起只顾自己清静的安嬷嬷,她平时待冯雪琪可谓尽心尽责,三太太本就没想要怎么责罚她,见她口口声声奴婢二字没有丝毫推脱躲罪之词,心里对她的态度也算满意,便打断道:“行了,嬷嬷先起来罢。”
“谢太太!”平嬷嬷忙磕了一个头,站到斜下方垂手低头。
三太太却又默然出神起来。
项姑姑和绣珠一动不动,平嬷嬷更是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只听到窗外头有几只小雀儿叽叽喳喳叫得清脆热闹。
三太太在心头默谋了一阵,才重新开了口,仍是接了刚才的话头,“嬷嬷既晓得自省,我就不多说了,只看往后罢。”
这是轻轻放过依旧让她跟在冯雪琪身边的意思,平嬷嬷自知错在自个儿,又见识过三太太发狠不留情的时候,来的路上除了唯恐自己误了大事,也觉羞愧难当,想着三太太若是发恼惩罚得重,只怕半辈子积下的脸面从此丢得干净,这会儿见三太太轻飘飘揭过此页,惊喜过望,忙扑通跪下,“太太放心,奴婢定会尽心竭力服侍姑娘,时刻警醒,绝不再出半点差错。”
三太太点点头,“如此甚好。我这几日会将齐姑姑接回来接替安嬷嬷,和你一起跟在毛毛身边。”
裴太后当年先后赐给侄女好几个得用人,这位齐姑姑早年专在裴太后宫里做膳食药汤,三太太还在闺中时裴太后便将她赐给了侄女,是三太太身边宫里出来老人儿里头最先出宫的,和项姑姑平嬷嬷等人虽也熟,但她离开得早,感情上总是要淡一些。一个平,一个安,虽然说不上情同姐妹,但平安两人多年来处得还是挺亲近的,听到三太太说要让人接替安嬷嬷,平嬷嬷心头一紧,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为安嬷嬷求情,话到了喉咙口,想起自己此时处境,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低低应了是,飞快瞟了眼项姑姑。
项姑姑比她们年长几岁,当初在宫里品级比她们两人略高,又因自身性情,常有看顾下属的自觉,出宫到了冯家之后也时常会关照平安二人,收到平嬷嬷的求助,她稍犹疑了片刻,还是赔笑着开了口,“太太,小安妹妹只是……”
“你们无须为她求情。”三太太只听她提到安嬷嬷便皱了眉,直接截了话,脸上明晃晃地不悦,“你们心里清楚,姑母仁慈,说是将你们赐给我,实则是想为你们寻一个归宿,我一早也有明言,无论是去是留我都会尽力为你们安置,要走,我备好你们后半生衣食住行一应所需,要留,是当差事还是在我这里休养我也由你们挑选,你们几人当初再三说不敢辜负姑母要尽心做事,我也就没推辞,项姑姑跟着我做管事姑姑就罢了,平嬷嬷,你和安嬷嬷到毛毛身边这两年,应该明白那是比在我身边更好的去处。”
平嬷嬷立刻俯低了腰,“太太明鉴,姑娘宽容仁厚,奴婢打心里愿意服侍好姑娘,从没有生过其他心思。”
比起裴太后和三太太,冯雪琪委实要容易侍候许多,她这两句话可谓由衷之言。
三太太轻轻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有没有其他心思我不苛求,人活在世,总要有几样为自己的盘算,只要安守本分老老实实把事情做好那便足矣,但我许你们有私心,却不能容你们把这心思打到主子头上。安嬷嬷阳奉阴违做事懒怠不说,竟然还敢心存叵测,这样的奴才,漫说是我这里,就是换做别处,也一样容不下!”
她管理二房多年,就连刘夫人那里的事务都了若指掌,何况是自己女儿的院子,冯雪琪才七岁不到,又是个懵懂性子,她做娘亲的怎会不时时关注周全,先时和徐璐说完话一回到和芳院,她便招了几人问了些安嬷嬷平日的言行,原本还只是觉得安嬷嬷会不会躲懒怠慢女儿,谁料居然问出了安嬷嬷不少往日未曾留意的细密动静,当即心头大怒,铁了心要将安嬷嬷挪出冯府。
项姑姑和平嬷嬷都是在宫里练了半辈子眼力见儿的人,项姑姑那会儿没在跟前,此刻听着话头不对,登时生了悔意,平嬷嬷更是后背冷汗泠泠,连心存叵测这样的词的都用上了,可见安嬷嬷定是犯了三太太的大忌。
她二人不敢吱声,能劝三太太息怒的人就只有绣珠,“太太息怒,既是那安嬷嬷要不得,奴婢这就叫人将她送出府去,太太别为了这个气坏了身子!”
话音刚落,门口有男人沉厚的声音传来,“是谁敢给你气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