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紫薇苑中的紫薇花大簇大簇的开着,远远望去只见紫红紫红的一片,连树叶都被怒放的花朵遮掩。热烈的紫薇给院落增了几分生气,却始终抵不过院中压抑的氛围,浓烈的花香反倒撩拨得人愈加心烦意乱。
“王妃还没有回来?”
“奴婢如实禀了。只是,嬷嬷当知郑老夫人身子不大舒坦,正巧今日江神医……王妃一时顾不上。”
陈嬷嬷眉头微蹙,最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郑老夫人是靖王妃郑氏嫡母,老夫人出身将门,手段心计都不缺,一群庶子庶女整治的服服帖帖的。便是郑氏做了王妃,便是郑老夫人年事已高身子渐弱,郑氏这只被吓破胆儿的鼠儿也得千方百计讨好,丝毫不敢怠慢。
虽说挂念嫡母乃孝道大义,但如此胆怯,实损靖王府当家主母威严,如此恐怕……
都十多年了,有什么恐怕的?
陈嬷嬷苦笑着,暗叹庶女毕竟是庶女,眼角瞄见院中两人背影,又是一声叹。
其中一人身着浅紫绣淡梅纱衣,身子微倾,背脊却挺的直直的。底下的乳白色百褶裙随意散在地上,映衬下整个人就像雪地里的寒梅。腊梅凌寒,这一位却识大体懂进退,不像梅,倒像梅树底下偷生的草。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今日之事……陈嬷嬷盯着那身影的眼睛微眯,忽地移向别处,最终还是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日头甚烈,姨娘不妨先回馨苑,待王妃回苑姨娘再来罢。”
是的,姨娘。
靖王虽贵为亲王,却也不过一妻一妾。莫说亲王,便是郡王之妾,那也是妃。但这位不是,只是姨娘。不因其他,只因出身卑微,卑微到尽管生儿育女,为王府延续香火,王府却连一个侧妃之位也不肯给。但她运气也着实是好,虽不是侧妃,上头却只有一个王妃,怕是大多侧妃也没她这般福气。
陈嬷嬷思绪飘渺间,程姨娘已经轻轻摇头,鬓间插着的步摇轻晃,在地上投下一抹美好的影子。
“多谢陈嬷嬷,只是……奴婢还是等王妃回来罢。”
程姨娘不施粉黛的脸上扯出一丝笑来,终究太过勉强,自嘲着收了回来。而这番动作配上她温婉柔美的面容和泫然欲泣的声音,便是在陈嬷嬷这个半老徐娘听来也忍不住心头一软,更不消说正当壮年的王爷了。
王妃不冤啊。陈嬷嬷暗想,正待劝,旁边跪着的慕容婉欣已经哭着开了腔:“姨娘,我们回去吧。”
她声音很小,到后边几乎听不见。
程姨娘微微转头,正好对上女儿乞求的眼神。
是了,她的欣儿虽是庶女,但有她的委曲求全,有王爷的格外照拂,虽比不上灵姐儿,却也从未受过委屈责罚,如今却陪着她在烈日下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她目光一软,差点就决定回馨苑了。
“姨娘……”慕容婉欣怯怯开口,一双大大的杏核眼里蓄满泪水,随时能夺眶而出。她察觉到了,她的姨娘目光已经柔下来,嘴唇微张,马上就要说“好”,可却霎那间表情凝固,最后终是僵着脖子冷着脸,收回视线,盯着三尺外的地砖。
为什么?她的好姨娘为什么看不见她的难受?这么大热的天,她已经出了一身汗,不说烈日曝晒酷热难当,单是浑身臭汗就让她几欲昏阙。更何况,她肤色本就顺了父王,较一般女子黑,这般晒上一天,她要何时才能见人?
她的姨娘,何时这般狠?
再者,她为什么要跪?明明是金桂推了那贱人,为什么她要跪着?金桂小蹄子呢?死哪儿去了?
她左顾右盼,却发现除了紫薇苑本来的丫鬟婆子,自家馨苑的丫鬟一个不见。她这才想起来,那些丫鬟都给姨娘留在馨苑了。
虽然没给自家丫鬟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样,但今日之事纸包不住火,迟早都会尽人皆知……念及此,她羞愤不已,很想大声喊叫发泄,眼角瞄见板着脸的姨娘和一脸淡然的陈嬷嬷,只得愤恨捶地。
水蓝衣衫的小丫鬟匆匆跑进来,附耳低声对陈嬷嬷说了几句,陈嬷嬷这才转头对程姨娘道:“王妃回来了。”
一群人拥簇着笑意吟吟的靖王妃,缓步移入紫薇苑。
十多年的眼中钉心头刺忽地没了,靖王妃大约做梦都能笑醒吧。程姨娘不无讽刺的想,人却跪的更为卑微了,原本挺直的脊梁也弯了下去,对靖王妃几乎五体投地。
靖王妃被吓了一跳:“姨娘这是?”
程姨娘和欣姐儿所求何事她一清二楚,也早早得到她们跪在苑中的消息,只是没想到看到的却是这副景象。
程姨娘几乎五体投地自是恭谨万分,但欣姐儿却懒懒散散的,也不知是跪着还是坐着,要不是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靖王妃都要以为她们母子捉弄她来了。
“王妃,奴婢带欣姐儿前来请罪。今日之事虽是丫鬟金桂不慎,但金桂毕竟是欣姐儿身边的丫鬟,认真算起来也是欣姐儿管教无方,难辞其咎。”
靖王妃听到此眉头紧蹙,见她欲往下说,忙打住:“老夫人不是已经说了吗?一切罪责皆在金桂,与欣姐儿无关,姨娘可还有甚不满?”
一边走一边移至移至明间。
程姨娘一愣,很快也跟着到了明间,顺手拽着慕容婉欣。她自己扑通一声跪在靖王妃脚下,一手按着慕容婉欣,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的头按在地上,态度较前更加诚恳,姿态更加卑微:“老夫人明察秋毫又处处为欣姐儿出头,奴婢怎敢心怀不满?只是奴婢想,金桂毕竟是欣姐儿身边的人,而芜苑那位,毕竟是嫡长女,倘若将来尖酸小人拿来说事,说欣姐儿管教无方放纵下人是小,若说王妃苛待继女,借刀杀人逼死继女,那奴婢和欣姐儿可就万死也难辞其咎……”
真好听,明明怕人家说自己女儿谋害嫡姐,毁了名声,偏要扯到王妃身上,危言耸听。偏生靖王妃还不能不听,倘若不听,指不定就真有“尖酸小人”将这话传了出去。陈嬷嬷神色一凛。这个程姨娘,为了欣姐儿果然什么都敢。
靖王妃脸色一变,手中茶杯重重一放,半晌不做声。
她身边的大丫鬟辛夷和陈嬷嬷交换了个眼色,辛夷笑吟吟给靖王妃擦衣袖上的水渍,见靖王妃脸色并无坏的变化,遂大着胆子问:“不知程姨娘有何妙计?还不快说来,王妃可等着听呢。”
程姨娘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一直以来,她面对靖王妃的策略都是百依百顺,从不忤逆违背,从未像如今这般展露锋芒。若非那个贱人死的突然,她又怎会这般冲动鲁莽?她的珅哥儿是庶长子,比嫡次子瑾哥儿足足大了六岁,她并不需要担心。
只有欣姐儿,只有欣姐儿要她操心,她也只用管好欣姐儿便是。
想到此,程姨娘缓了缓神,坚定道:“一个小小的金桂有什么胆子谋害靖王府的嫡长女?奴婢相信这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有人指使?
慕容婉欣闻言错愕的望着自己的姨娘。明明是失手,怎么就有人指使了?她迷茫的眨了眨眼,忽然打了个寒颤。
靖王妃听到程姨娘又提到“嫡长女”三个字,眉心一跳,随后一句却让她一愣,接着莫名的笑了起来:“程阿娇,或者,茉莉,你是说背后有人指使?”
“是的王妃……”
啪!
重重的巴掌扇在程姨娘脸上,近在身侧的辛夷和慕容婉欣都没能反应过来。靖王妃却不解气,又重重踹了程姨娘一脚,正踹在她左胸。
“姨娘!”
“王妃!”
“好你个程姨娘,明明是你的杂种指使金桂杀了芜苑的贱人,却阴险的把脏水拨到我身上,真是、真是胆大包天!”
杂种!
慕容婉欣陡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盯着靖王妃,她的母亲。自从记事开始,她的姨娘就告诉她,她虽然是父王的女儿,却只是庶女,要她时时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得有半点逾越。而十多年来,她们母女安分守己,她亦从不曾招惹靖王妃不开心,本以为那般讨好多少能有点效果,谁知在她眼里她居然是杂种!
“我郑清瑶还活着呢,是不是等我死了你连我的牌位都要扔出靖王府的宗祠啊?姑奶奶告诉你,没门儿!郑清瑶虽然是庶女,是继室,却也是八抬大轿正正经经抬进来的……”
陈嬷嬷捂着脸,哎呀小祖宗咧,人家什么都没说你就这么大反应,不是自曝其短么?
辛夷不敢阻止靖王妃,只能叫人关了大门。
“欣姐儿!”程姨娘一把按住慕容婉欣,大喊了声“王妃”。
激动的靖王妃听见她大喊,吃了一惊,一时倒也安静下来。
“王妃误会了,便是借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万万不敢污蔑王妃……”程姨娘忍住疼痛,苦涩的一一道来。
“你是说,金桂因为那个贱人克扣她娘亲的月例,纵容丫鬟辱骂她娘亲,因而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靖王妃板着张脸半天不说话,辛夷知道她是因为刚刚的事犯拧,只得硬着头皮应付程姨娘。
程姨娘点点头:“金桂都招了,她娘亲同芜苑的几个婆子都跑了,现在芜苑估计只剩两个丫鬟。那些婆子肯定跑不远,追回来就清楚了,至于那些牵扯,问问两个丫鬟也就水落石出了。”
慕容婉欣呆呆看着自己姨娘。她说的都是什么?为什么她从来都不知道?程姨娘发现女儿的目光,温柔的对她笑了笑,心里却在想,张婆子的话,应该办成了吧,芜苑的海棠不好对付,连翘却是小菜一碟。
正想着,有小丫鬟跑进来道:“定国公世子过紫薇苑来了!”
定国公世子?方子恒?他来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