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广忠痛苦地闭上眼的前一刻,又回想起父亲清康死去时的模样。在那个上午,一惯温和的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似乎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双手无力捂住腹部的伤口,血抑制不住的从大凯下喷涌而出。忽的伸出右手,似乎要向年幼的儿子做最后的嘱咐,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清康身旁的年轻人匍匐倒地,手中紧紧攥着铭着“村正”的太刀。坐在一边的众人露出骇人的神色:左边一门众的座位里,松平信定那惊奇又夸张的表情让他感到不安,而家臣众中,那些低下头的豪族国人的眼角余光,像豺狼一般让九岁的孩子感到害怕。
“殿下,清康公已经往生,本家的安泰就依靠殿下了。”向来和父亲一样温和的叔叔信孝说道,此刻他的脸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变得狰狞而可怕“家老阿部定吉大逆不道,指使逆子阿部正丰袭击御馆大人;现逆子已服诛,臣请大人务必让在下诛杀老贼。”
“一定要诛杀此贼。”“请务必让在下前往。”“请交给在下。”家臣们望向主坐当中的千松丸,七嘴八舌的进言。
九岁的千松丸突然有种不现实的感觉;往昔虽然身为城主的父亲在用膳时,常常提起过对家臣一窝蜂进言的不满,但在他看来,父亲所说的,似乎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类似“今天天气真是不好”一类的抱怨。他望向紧闭眼睛的父亲的脸,父亲总是在他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被母亲责罚过后安慰他。但是现在父亲已经不能再来安慰他了,而一直陪伴他的师范阿部先生却成了要诛杀的对象。而最要紧的,就是他已经无法阻止眼下这群义愤填膺的家臣了。
“不可以!”千松丸大声地斥责,可是他的声音却被家臣们的进言声所埋没。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了大人们的声音
“不可以,阿部大人是我的师匠!”他咆哮似的嚷道
家臣们对于千松丸的说法似乎有点诧异,似乎他们对好像无法权衡“师匠”和“杀父之仇”两者之间的轻重的千松丸的决定感到惊讶。进言声转而又起,无论九岁的孩子怎么样怒吼,都无法让之停止。
“咳咳”吵杂声伴随着一阵咳嗽转而停止;而咳嗽的人正是清康的叔父,一门众首席松平信定。“少主所言正是,本家刚刚经历了先代大人的惨死,千万不可再自残重臣。依在下之见,此事定与今川上总介、织田叁河守有关,臣请先回冈崎城弄清原委,禀明少主再做定断。”
一直以来,即使是亲戚,叔祖在千松丸的心中并不是一个慈祥的老人。相反的,在孩子的心中,一直对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老头存在抗拒。但是这次家臣们的态度转换之快却出乎他的意料,就在转眼前还叫嚣着要天珠老贼的忠臣志士们,纷纷又表示要弄清事情原委,免得冤枉本家普代重臣;甚至那个留着一字胡的大久保叫嚷着,阿部家乃是本家栋梁,绝不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一定是骏河今川家的阴谋之类。
是阴谋吗?也许吧。但是地上躺着的是阿部家的人,阿部大藏定吉的独子阿部正丰;那把铭村正太刀,正是拜师礼上,父亲由他之手,赠与师匠的礼物。千松丸一瞬间似乎迷惑了:谁才是杀害父亲的坏人;谁又是自己的依靠。
在陪同父亲的遗体返回三河的路程中的几天里,千松丸一次也没有去见过阿部定吉。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可以依靠的师父,或者是杀害父亲的同谋。直到一周后,在离冈崎城不过数里的地方,阿部大藏定吉找到了正在用膳的少主。
“殿下,冈崎城被信定大人占据了,而信孝大人正在带人在本阵搜捕殿下。”阿部满脸皱着的脸上显得有些惊慌。突然他又反应过来,年幼的家主只有九岁而已,刚刚丧父对少年的打击已经够大了,也许叔祖和叔父的背叛会使他更加沮丧。
“阿部大人,您还记得本家的家训吗?”孩子眨眨眼,向老人问道。
“在下不知。”
千松丸忽得严肃起来,盯着老臣的眼睛说道“松平家,就是以隐忍传家,以退让为前进。先代大人在世时常常这么教导我。现在我能依靠之人,除却身旁这三五近侍,便只有阿部大人您了。请您务必不要露出如此惊慌之表情。”
阿部定吉感觉十分惊讶。他突然想到,这位殿下在经历父亲被害,得知叔祖背叛之后;会害怕的全身发抖,或者茫然不知所措,甚至嚎啕大哭。这应该是一个九岁孩子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正常应有的反应。而有家主之名的千松丸,正是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孩子。
他然间想起了在十多年前,他面前的那位名叫清康,一脸稚气的少年。跪坐在退隐的先代信忠公的身前,双眼盯着自己的眼睛,语气却异常温和地说道“本家能依靠之人,便只有阿部大人您了。请您务必要,全力帮助本家振兴家业。”
“阿部大人。”
在阿部大藏回忆过去的岁月而渐渐呆滞的时候,千松丸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老人对往昔岁月的追思。这让自觉失礼的普代重臣老脸一红。而千松丸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尴尬,在看到老人的思绪渐渐回转,接着追问“冈崎若是不能入城,本阵的军势已经解散,那本家应该去何处容身?”
“东条吉良家当主吉良持广大人的正室夫人正是先代大人的千金,殿下的亲姊。听传这位吉良大人颇有先祖之风,对汉诗、和歌和蹴鞠都很有造诣,就连三条权大纳言都对其称赞不已。少主以为如何”
听完老臣的进言,家主年幼的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
“姊夫吗,也许,也许只有这一个选择了吧。”
喃喃自语几句后,他便拿定了主意“本家决议前往伊势,一切便交给师匠安排了”
“在下领命”
转身离开之时,这位侍奉了三代松平当主的老臣突然想起,刚才的这一幕和十几年前,似曾相识。除了两位家主同样诚恳的的请求之外;少年还有一点共同之处,他们的双眼,似乎都有洞穿一切的感觉。
夜,侍女在离去之时已将纸门轻轻的拉上。阿部大藏却没有用膳,他托起太刀,对着烛光将太刀慢慢从刀鞘拉出,雪亮的刀身上映出花白的头发,和他那双已经浑浊的双眼。刀身的尽头,赫然铭刻工匠的印记“村正”。这正是斩杀了松平家当主,松平清康的那把;而当场被格杀凶手,正是阿部独子弥八郎正丰。
“松平家”老人喃喃自语道,满脸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是悲伤,或是忿恨。他坐在那,一直到夜风将窗吹开,蜡烛熄灭。屋内便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阵外的旷野里,月光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中。
这一年,便是天文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