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雨珠凝在她眉间的那朵白梨花花钿上,顺着她高高的鼻梁落在她玲珑如玉的鼻尖,又滑到她的淡色如樱的红唇,不知怎地竟然尝到了一丝淡淡的甜味。她的眼眸轻轻低了几分,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着实有些失礼。纵然她是妖,也有妖格,而且还是很高的妖格。
那男子先开口道,“方才谢谢你,若不是你,只怕我这个小师侄已经死在这只狐妖的掌下了。”原来他早就来了,还看穿了她的小伎俩。
“道长客气了,只是不忍心见弱小被欺负罢了,也算是洛璃殊多管闲事了。”洛璃殊说着,依旧低敛着目光,却看见他脚下环绕着的仙气。这个人虽是年纪轻轻,却品格端正,仙根纯净,可见来日必是一方掌门之才。
小道童不知何时已经被那狐妖挟持住,狐妖张着嘴巴正要把那小道童吞下腹中,却烫了一嘴。原来是洛璃殊方才骗小道童吃下的两颗糖,便是那缥缈录中记载的深山圣药护灵子,一青一红可在服食者体内产生两股护体守魂的灵气。故而,当狐妖试图伤害小道童的时候,护灵子便发挥作用了。
狐妖因为嘴上被烫的不轻,吃痛地放了小道童,小道童跌跌撞撞地就跑到那男子的身侧,道,“师叔,你可来了,这两个妖怪欺负我!”
那男子一手牵着小道童,一面说板正地说道,“不许胡说,狐妖打你的时候,你身上的青色护灵子发挥作用,护了你一回,否则你想如此轻巧地从地上站起来再打这位姑娘也是困难。此番狐妖又要吃你,若不是红色的护灵子发挥作用,只怕师叔想救你,手也不够快了。你当同这位姑娘言谢。”
小道童闻言,满心不甘地冷哼了一声,“我何曾吃过什么护灵子!”
那男子不愠不怒地耐心解释道,“这位姑娘方才给你吃的那两颗糖就是护灵子了。”
小道童仍不肯信,嘟囔道,“那么甜,能是深山圣药护灵子么?这世上能有甜的药么?师叔你别蒙我!”男子见小道童如此,遂沉了颜色。小道童知道他是真要生气了,便不敢造次,倔强地别过头去。
洛璃殊也不见怪,倒是狐妖愤恨道,“好你个洛璃殊,我好心给你香粉,你却害我!”
洛璃殊遂转身看着狐妖,微微蹙眉道,“这小朋友的宿命并不是你能够承受的,你若果真把他吃了,后果不堪设想。我这是在帮你!何况,我早就说了,我并不想多管闲事。”
“你还不算多管闲事么?你们花木一族的精怪就是烦,以为只吃天地灵气,就真的个个都能得道成仙么?装得这样清高做什么,还不是一样是个妖精,你问问你身后那位道人,他可会放你走?于他们而言,我们都是一样的,下作的妖怪而已!”狐妖愤愤不平地说道。
洛璃殊听了此话,也只是唇边漾起清浅一笑,回身对着那个男子又恭敬行了一礼,道,“道长,不必为狐妖的话介怀。洛璃殊有自知之明,于道长而言,斩妖除魔是使命。于洛璃殊而言,出身不可选,却可以选择生存的方式。妖有妖道,洛璃殊自问从不伤人,并无可畏,也无怨尤,不过是命数而已。”
“多谢洛姑娘明理容人。”那男子的神色依旧端正严肃,说话也是客气周到,只是眼睛之中飘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欣赏之意。
狐妖反而讥笑道,“哟,你们这是初见便知音,想演一场妖道相恋的戏码么?”
被如此一说,洛璃殊的一双淡眉骤然就蹙紧了,也羞得把头压得更低。他看不见她两颊微微浮起的红晕,宛如锦缎上绣的鲜艳的桃花,比任何胭脂都要温婉秀丽,娇嫩动人。他以为这狐妖的话令她难堪,她这是生气才如此,连带着他自己的心中也莫名的顿起怒火。
说也奇怪,自清修以来,便鲜少发怒的他,今日竟这样轻易地被这狐妖三言两语给激怒了,一掌狠狠地推出去,银色的灵气不偏不倚地打在狐妖的腹部上,逼得她将这几日的吃食全都吐了出来,气味浓烈恶臭,糊了满地败黄残绿。
洛璃殊被呛得轻咳了几声,不适地抬手捂着鼻子,却还是看见狼藉之中那消化了只剩下小半粒的金丹,遂担忧地说道,“这金丹,就算道长取回,也……”
那男子点点头,忽然掷出手中的伞,青色的伞落在狐妖的身上之时,生生地紧紧合上。洛璃殊虽看不见伞里发生了什么,却可以听见狐妖惨烈凄厉的叫声,和伞下不断涌出的酱紫色的血液。这是妖毒之血,亦是十分腥臭刺鼻。
洛璃殊在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她和他虽然都执着青伞而来,执着青伞相遇,还执着青伞而谈。但他们所执之伞最本质的差别在于,她手中的那把伞不过是山中一片海芋叶子变化而来的,只为遮雨;而他手中的那把伞,则是真真正正的收妖镇魔的碧玉混元伞,只为除尽天下邪祟,偏巧她也是邪祟之一。
洛璃殊只觉得脚下发软,却不自知那一刻的她,面色雪白,衬着清润的雨色,是这般的清新脱俗,宛如一枚剔透的玉髓,那么易碎又那么珍贵,只想将她悬在心上,暖在胸前,藏在衣下。
“可是吓到洛姑娘了?”他的余光瞥见洛璃殊瑟瑟发抖的模样,这才惊觉这碧玉混元伞收妖之时过于凄厉,定是把弱不禁风的她给惊得不轻,忘了先禁去那狐妖的声音。
她依旧惨白着脸色,深吸了一口气,悲切地哀求道,“道长若是要收我,我也无处可逃。可敢请道长信我,我并不是怕死,只是我有要事在身,请道长放我这一回。待我办完此事,一定亲自去紫云山拜见道长,再把妖命奉上。”
她来胭脂阁,原本就是为了得到香粉以护住姑姑,护住梨妖一族。如今却招惹了这么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先保住季玉山的梨妖一族再说。不过是她的一条命,其实这样百无聊赖地活了上千年,她并没有什么不合算的。用一命换一族,反而更值得。
他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收她,听她这样说,无端就皱了皱眉。她以为是他不允,扑通就跪在雨中,再次恳求道,“道长如何肯信?或者我愿意自废七百年的修为,这样凭着我三百年的修为也不足以做出生灵涂炭之事啊。”
他摇摇头,正要想说些什么,她却忽然对着他深深地埋头叩首道,“道长若还是不信,那就留一百年的修为给我,好让我足以把这最后一件事办完如何?一百年的修为,只够我化为人形两个时辰罢了。两个时辰以后,我不过是枯木一株,倒也不必去紫云山寻道长了,如此可好?”
他再也看不下她如此卑躬屈膝,苦苦哀求的模样,一时忘了男女礼数,疾步过去将她扶起来。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前,他又本能地抬手替她拨了拨,迫不及待地解释道,“不是,我的伞收了妖,不能再遮了。所以,我只是想问姑娘借你手中的伞。”他一面说着,又忍不住在指尖点的术法,替她干了头发,干了衣服,恢复了她初初来胭脂阁的时候那般清爽怡人的模样。
她略微有些发怔,他以为她不明白或是不相信,便又柔了几分语调,继续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好妖坏妖都杀的。只是,这雨势渐大,想问姑娘介意不介意与我同在一个屋檐下避雨?又很怕伤了姑娘的清誉,就想着倒不如我同我这小师侄先走,所以问姑娘借个伞。依我看这场雨只需要再下一会儿也就停了,届时姑娘再走也就不需要伞了。可是如今看来,姑娘是有急事在身,只怕这个伞不能借给我了。”
他这边同洛璃殊说罢,那边就又恢复了一副庄重沉稳的神色吩咐着身边的小道童,道“莫尘,你不是刚学的纵云术,师叔倒要看看你练到哪个地步了?”小道童扬着脸,白了白眼,嘟囔道,“师叔,你不就是想让我把这个雨先收一收,让这个梨妖先走一步么,唉!师尊说你此生有情劫,一点都没错!见着漂亮姑娘就心软,要不也不用我这种铁石心肠的人跟着你了。”
他的面色微微一僵,小道童虽是嘴硬,到底是施法收小了雨势。洛璃殊莞尔一笑,冲着他谦恭行了礼,却把伞塞到他的手中,默然走入那雨中。纷纷春雨之中,她那一抹轻柔的倩影,深深地刻入他的眼底,再也无法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