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邯郸北阙,相国府后院厢室。
头昏脑涨的信陵君睡了小半日,刚刚睁开眼,从卧榻上撑起身子,便看到阴沉着脸的美妇正坐在不远处的侧席,对他怒目而视。
“吔~~阿姊,你来此作甚?”
信陵君茫然的挠了挠头,想想又觉得不对,复又问道:“先前我不是在曼舞阁么?怎么回的府邸?”
“哼,魏无忌!你瞧瞧清楚,这是你信陵君的宅邸么?这是相府!”
美妇双目圆瞪,满脸怒其不争的恼意,数落道:“你魏无忌不是天下无双的贤良么?如今却终日混迹市井,与赌棍酒徒相交,今日更为了区区一个倡伎争风吃醋,当街与赵葱那厮交恶,体面都不要了么?何等无知妄为!”
“呵呵~~你我一母同胞,阿姊的性情,无忌自是深知,想来这番言语并非出自阿姊本心啊。”
信陵君虽是大醉初醒,脑袋有些昏沉,心思却仍是通透万分,“倒是劳平原君费心,时时挂念无忌了。”
美妇闻言,原本满脸怒意瞬间化作无奈:“君上终究是阿姊的夫君,你的姊婿,小弟有何苦偏要与之争个高低?”
信陵君淡淡一笑,不再言语。他不愿明言对平原君的不满,倒并非是惧怕这大赵国相的威势,只是不愿让阿姊在两者之间为难罢了。
美妇还待劝说几句,却听到吱呀一声,前厅厚重的木门轻启,随着一阵木杖顿地的咄咄声,满脸病容的平原君赵胜拄着手杖,并未让下人搀扶,独自艰难的挪到了内室之中。
久卧病榻的平原君而言走完这短短的十余步,已是粗喘不已,待得稍微匀了气息,便是对上前扶住他的美妇柔声道:“姬萦,你且先回避片刻,容为夫与无忌独自一叙。”
(注:魏国宗室为姬姓魏氏,男子称魏某某,女子称姬某某。)
“……诺。”
美妇犹豫片刻,带着几分忧虑的剪水双眸望向不远处面无表情的信陵君,无奈的轻叹一声,微微颌首应诺,便是退出厢室,从外边将房门轻掩。
内室之中,当世贤名最盛的两大公子相顾无言,只是静静的看着对方,虽没有显露出半分火气,但气氛终究是愈发压抑。
良久之后,平原君的双腿开始微微颤抖,显然是病弱之身负荷不了过于长久的站立,正欲出言打破沉默,却见信陵君抢先上前一步扶住他,轻笑道:“魏某刚刚酒醒,相邦就强拖病体,亲来探望,我何德何能,蒙相邦如此看重。”
平原君自然能听出信陵君言语中的暗讽之意,却也没有反驳的打算,而是顺势在信陵君的搀扶下,来到卧榻坐下。他先前确是让下人一直候在门外,等到厢室里有了动静,就向他禀报,所以才来得如此之快。
“无忌,你我虽各为其主,却终究是郎舅之亲,何苦弄得如此生分呢?我赵胜虽不配让你魏信陵以君相称,终归当得起一声姊夫吧?”
平原君屁股刚刚坐稳,就对信陵君坦率直言,没有丝毫掩饰的捅破了窗户纸,“你入赵已六年有余,却仍没息归魏之心,不肯留在我大赵做客卿么?若是你嫌权势低微难展抱负。我赵胜愿意亲自向大王举荐,将相国之位拱手让贤。”
信陵君笑着轻轻摆手道:“呵呵,相邦说笑了。我魏无忌本就只是纵情声色犬马的浪荡之人,实在当不得若此重托。”
“诶~~你当初为了挥师援我大赵,不惜窃兵符,矫军令,杀主帅,对我大赵确是急人之困的高义之举,但对魏国却实在是万死难赦的不忠之行。魏王虽是你异母之兄,却已视你为叛孽寇仇。何苦还要费尽心机每日装作放浪模样,与一帮市井泼皮胡混,莫非是忧心我大赵会妒贤嫉能,对你不利呢?”
“呵呵,魏无忌常闻相邦贤良好义,当年才会背魏而救赵。如今方知平原君不是求士,而只是以门客众多以为炫耀。吾自在大梁时,就听闻毛公和薛公皆乃胸怀沟壑的大贤士,还怕他们不愿意与我交往,不料相邦却反以为羞耻。看来你我二人确是道不同,不为谋了。”
信陵君淡然一笑,言语虽有避重就轻的嫌疑,却也颇为辛辣,毫不掩饰其中浓浓的讥讽意味。
“你之所以背魏救赵,当真是为我赵胜么?”
平原君却恍若未闻,作为算计谋划了一辈子的老狐狸,他显然不会被轻易激怒,更不会被信陵君的简单话术而转移了谈话的主题,“若为我派去求援的使臣提到了你阿姊姬萦的安危,你怕也不肯轻易背弃魏国吧?”
信陵君闻言,原本故作惫懒不屑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阴沉着脸微微眯起双目,眼神中迸射着凛冽的寒光,“没错!当年王父要将阿姊嫁入你赵国,为你这迟暮垂老的老鳏夫续弦,我便是极力阻止。世人皆闻你赵平原温良谦恭,吾却早瞧出你实乃阴戾刚愎之人。果不其然,为了让我挥师援赵,你连用阿姊性命要挟的下作手段都能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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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老夫确是无耻下作,你魏信陵莫非却真是急公好义之人?为了姊弟之情而背君臣之义,为了声名压过老夫而离弃故国,不过与老夫一丘之貉耳!”
平原君不以为意的微微晃着脑袋,毫不客气的讥讽道,“其实不论齐孟尝,楚春申,不也皆是欺世盗名之辈么?甚么门客三千,甚么贤良好义,无非皆是拥士自重的借口,无非只为了自家的声名与权势,否则我等四人为何皆引得自家君王提防猜忌?而你魏信陵还会被区区亲情羁绊,无非只是比我等多些性情罢了,抑或是莽撞妄为?”
信陵君虽是愤恨异常,却也无法辩驳,毕竟眼前这老东西说的确是大实话。他的窃符救赵之举,虽是着眼赵魏两国唇亡齿寒的大局,但更多则因赵胜以从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同胞阿姊相要挟。但秦军退兵之后,他却没有将赵胜的卑劣之举宣之于众,而是默然接受了世人为自己冠上了急人之困的贤良之名。世人谁能料想,堂堂的信陵君其实只是欺世盗名之徒?
强忍着一拳砸碎老东西无耻面孔的冲动,信陵君颇为不耐道:“你赵平原垂老将死尚且日理万机,今日抽空见我这闲人,怕也不只想做逞口舌之快吧?有何事便且直言,懒得跟你闲扯!”
“呵呵,无非便是请你安心留在魏国,将来接替老夫的相国之位罢了。”
平原君并未因他的无礼言语而露出丝毫恼怒之色,也不待他出言拒绝,复又道:“你毕竟非如我一般为赵国宗室,难以篡夺赵王大位。赵王定然不会像对老夫这般忌惮防备,可以尽情施展胸中韬略,难道不比在魏国处处受魏王掣肘要好么?”
信陵君剑眉微皱,有些讶异的死死盯着平原君,试图看穿这老狐狸心中真实的想法,却终究看不出个所以然,不由带着几分疑惑的试探道:“你赵平原莫不是老糊涂了吧?既然晓得我亦是欺世盗名之辈,还会将相国之位拱手相让?”
平原君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直视着信陵君的双眼,无比认真严肃道:“无忌不必多虑,老夫确实不是诈你。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时日无多,先前种种言语皆是出自本心。若硬说存有少许心思,也无非是想百年之后,我大赵尚能有贤良当国,不至于如燕国失去乐毅后江河日下,乃至一蹶不振。”
信陵君身居高位多年,可谓阅人无数,又对平原君平日所为了解颇深,心知他虽贪图名声权势,甚至算得上擅权专权,但确实一生尽瘁事国。可以说赵平原效忠的并非赵王,而是赵国这个国度。
“诶~~如此看来,我魏信陵确不如你……今日我若不答应,怕是将来要为你赵平原殉葬吧?”
“呵呵,那是自然。若是你魏信陵这等贤士终究不肯为我大赵效力,一心归魏,岂是我大赵之福?我赵胜临去之日,也只能请你随我到九泉幽府,每日对弈论道,想来也是极大的美事。”
平原君淡淡的笑着,一派理所当然的和颜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