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九州,天宝物华。
浩国有三宝,其一就是白湖,像是天上落下的明珠。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文人骚客留恋于此,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千古佳句。诸如“岁晚山同色,湖平雾不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至今犹在传唱。
据野史记载,冠绝古今的文豪大家李谪仙年轻时独掌孤舟,夜游白湖,于醉梦中缘遇仙子,得大自在逍遥,终成万古文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白湖之畔,有逍遥塔。近古时代,一位富可敌国的商人自称为谪仙后人,在白湖畔建十三层白塔,命名“逍遥”,以缅怀李谪仙。
大浩立国之初,浩王太公率文武百官游白湖登逍遥塔,凭吊古圣贤。而后的二百年里,科举大兴,游白湖登逍遥塔,成为新科士子的特殊荣耀。
风雨黄昏,巨大的龙舟停靠在白湖沙堤。
龙舟张灯结彩,笙歌乐舞,欢声笑语夹杂其中,传得老远。
龙舟,为浩王下令建造,由稷下学宫设计。长四十九丈,宽二十一丈又十二,周身精工雕龙,活灵活现。船上下共五层,被誉为水上王宫,乃是浩王的御用龙舟。
龙舟顶层,新晋的状元郎张宝德醉枕美人,举杯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
立时,就有人上前附和,张大人风姿才情不输李谪仙,得真逍遥是也。
枕下美人娇喘,名士敬酒当前,张宝德仰天大笑,发自内心的欢畅大笑。
不输李谪仙,倒也不敢当。不输陈霄,却是事实。因为那位昔日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已经输了,输得很彻底,包括这个本该属于他的状元头衔也一起输掉了。
想当初,那陈霄还恃才自傲,不屑于与张宝德之流为伍,如今何在?
苍茫的天底下,黑云层层,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冲刷着人间。
风雨飘摇,怒涛卷霜雪。
巨大的龙舟,在风雨中也有了些摇晃。
他任凭着雨打风吹一路走来,削瘦身影站在龙舟前显得格外的渺小单薄。
他就是陈霄陈清河,昔日的大才子,如今的“伪君子“。
破空的闪电照亮巍峨龙舟,精工雕龙的色彩是那般的鲜艳。滚滚雷声炸开了天锅,片刻寂静之后,船上又传出笙歌欢笑。
陈霄浑浊的双眼,渐渐变得清明。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了这里,这里原本应该属于他,却已经不属于他了。
原本他应该是金榜题名是为榜首状元,原本他应该是在群星捧月的簇拥中,带新科进士游湖登塔,追思古圣贤。原本他应该是光宗耀祖为师门添辉,让恩师的牌位进入庙宇供奉。原本他应该……
“哟,那不是昔日不屑于与我等为伍的大才子陈清河么?“
新科状元张宝德在众人的簇拥中走下龙舟。王宫的带刀侍卫在前开路,如花似玉的美人为其撑伞遮雨,陪伴在左右的分别是榜眼林明、探花高畅龄,其他新科进士按名次跟在身后。
“如今亦不屑与尔等同流。“陈霄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此人胆敢对新科状元无礼,乃是大不敬之罪,速速将其拿下。“张宝德吃瘪,自然有人站出来说话。
王宫的带刀侍卫立马抽刀上前,要将陈霄拿办。
“尔等放肆!“陈霄一声喝斥,不输春雷。他那削瘦的身板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威严气势,让人不敢近身。他的声音仿佛直接穿透心灵,支配了别人的意志。
说来也奇怪,已经不惧生死的勇武侍卫,居然发自心底的害怕眼前这位落魄书生,一个个都不敢上前。
浩然之气!
天地浩然,自有正气。
儒家圣贤有言,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月浩然,沛乎塞苍冥。
浩然正气充斥于天地间,至大至刚,是为儒家修养的至高境界。古往今来,只有公正贤德的大儒才会凝聚出浩然正气。
人人指骂的伪君子,怎么可能养出浩然之气?
“陈霄,你别以为自己有荣恩令在身,就可以猖獗无度。“
当年,浩王年幼,老太后把持朝政。陈霄以一篇《桃花赋》,承蒙老太后召见入宫,还得了“正身浩然,刑狱永不加身“的荣恩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古人不欺。高畅龄,你说对不?“陈霄声音很轻,却是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敲打在探花郎的心口。
人生初见,高畅龄还不是探花郎,还只是一个寒苦读书人。那时,两人情同手足,他经常会去找陈霄请教切磋学问,闲余之时下棋聊天共谈天下古今。
“陈清河,人生初见,好感慨啊。“林明一脸阴阳怪气。”在下记得初见之时,陈清河还是贤德的大才子,不想却是舞弊剽窃的伪君子,欺世盗名。你可知何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林明出身名门世家,天资聪颖,才华风流。对于那些个清苦寒门士子很是不屑,偏偏寒门出身的陈霄样样压他一头,他早已经将陈霄视为仇敌,岂会放过打压陈霄的任何机会。“只是想不明白,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怎么还会有脸活在世上。“
“林明,别再说了,免得羞了林氏先贤。可记得林氏祖先‘不为五斗米折腰,只为苍生说人话’,而你却是连忠孝仁义与功名利禄都分不清。”陈霄的言语平和,却令人无法反驳。似乎陈霄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天地的旨意,让人从内心里生不出反驳的意志。
“当今浩王,遭奸人蒙蔽,不能清君侧,所以不忠。”
早在当年陈霄尚且年幼,入宫觐见老太后。老太后曾笑说陈霄,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写出这般文章佳句,将来必会成为李谪仙一般的千古风流人物,浩国以你为荣。不料,陈霄却说不想成为李谪仙。
李谪仙太自私了,一人得逍遥。我将来要当一名谏官,查天下疾苦,矫正君王得失,要让天下无疾苦,世人皆得逍遥。
至今,陈霄无法忘记,老太后双手将荣恩令交于他时,望陈卿永记今日之言,辅佐浩王。
“恩师一生教书育人,死后却因我而蒙受污名,所以不孝。“
陈霄乃是柳老夫子所捡养。柳老夫子对陈霄的养育之恩,教授之恩,恩重如山。一生兢兢业业,诲人不倦,当之无愧的道德夫子,死后本该进入夫子庙供奉,受世人敬仰。如今却是因为陈霄的缘故,被人说成是”毁人不倦,门**邪“,更有险恶用心之人还将老夫子尸骨挖出弃之荒野。
“不能兼济天下,所以不仁。“
世间多疾苦,有病不能医,百姓不敢病。食不饱、衣不暖,百姓不敢闲。吾只是旁观,没有帮助,只知圣贤书,何来的仁德?
“明知天下人被思想禁锢,我却不能言,所以不义。“
所谓贤德仁智的相国大人,把持朝政,愚弄世人,神化自己。一手权力法制,一手道德信仰,相国的高明手段之下,浩国只剩下三种人,被权力驾驭的奴才,被愚弄的奴隶,还有一种是死人。
“难道失魂散无效了?这怎么可能!”张宝德心中暗自疑惑,当初对付陈霄的时候,就想过要斩草除根。只是无奈陈霄有荣恩令在身,动不得,所以才想到用失魂散,让陈霄有口不能言生不如死。
可是那失魂散乃是特别秘制,怎么就会失效了?
“张宝德,你父子二人所作所为,会有自食其果的一天。再高明的手段,也不可能永远遮蔽世人。世人终究会醒的。”
“那就要看什么时候醒了。就算醒了,那又如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其他人可没有荣恩令。醒一个,我杀一个。“
既然都说开了,张宝德也就没有了什么顾忌。斜眼望着陈霄,大才子又如何?浩然之气又如何?难不成你一人还能颠覆整个浩国?
“明天世人皆会醒。“
大雨中,陈霄用双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稷下学宫深处的圣庙,供奉着儒家诸圣贤牌位。每逢佳节,大祭酒都要带学宫师生前来拜祭。平日里,只有稷下学宫的一位老先生日夜守着。
老先生教一辈子书,读了一辈子书,一辈子勤勉克己,如今还早晚进圣庙读书于诸圣跟前,风雨无阻,从不曾懈怠。圣贤有言,读书贵在精诚,精诚所至可听圣人之音。心与道合,可见圣人容颜。只是老先生一辈子奉礼读书,却从未听到过圣人言语,更别说是诸圣显灵瞻仰容貌了。
或许,是不够精诚,心与道不合。
或许,是前辈先贤所言不实。
老先生自问一生克己复礼,读圣贤书必是焚香沐浴。如此都不算精诚,世间便没有了精诚。
前辈先贤所说的“可听圣人之音,得见圣人容颜“,应当只是比喻而已。
今日黄昏,老先生又在圣庙读书,却突然听到一阵呜呜之音,偏头一听,似是窃窃私语,又似是哭泣低噎,细心倾听,怎么觉得是一首恢宏乐章,听着像是圣王之乐,又像是哀吊之音。
老先生抬起头来,只见诸圣牌位上荧光点点。一道道光影幻化人形从牌位中走出,从服饰来看,居然上古、中古、近古,各个时代的都有,高冠长袖,羽扇纶巾,风采卓然。
“诸圣共鸣,天地聚灵。“
“天佑我大浩,这是圣人出世的征兆啊。“
稷下学宫圣庙上方数十道光柱冲破九霄,每一道光柱内都有一位圣贤,容颜栩栩如生。
“不好,是天言大学士!“
学宫大祭酒正领着学子们跪拜,却看见一位手持玉圭的圣贤走出光柱,朝那白湖走去。
古圣贤魏征,先天下之忧而忧,敢于直谏。最后为了百姓福祉,以性命劝谏君王,一头撞死在金銮殿。后世人追念其恩德,建天言庙供奉祭拜,故而又有天言大学士之称。
数十丈的巨人立身白湖沙堤,龙舟上下惊恐一片,不少人已经昏厥过去。
“陈霄,你到底做了什么?“张宝德哪里还有往日的嚣张神色,爬在地上,颤抖哆嗦。
陈霄稍稍整理了湿透的衣服,看起来不再那么狼狈。他身后,天言大学士魏征正襟危坐。
他抬头望向苍茫茫的云层,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天言大学士魏征双手捧玉圭。
他嘴角微动,似乎是在祈祷。天言大学士低眉不语。
风雨依旧。
陈霄一头撞向豪华奢靡的龙舟。
圣贤魏征起身冲向苍茫天际。
吾以生命起谏,天地人间。
风停,雨歇。雷声归于寂静,闪电消失无踪。
白湖龙舟,一抹鲜红。
天空乌云,破开一个大洞,一道天光垂洒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