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整整三天,辛余没和长公主碰上面。
他睡在军营,与军士们共食共饮,留下王犯专责保护长公主。
第四天,辛余请长公主到城门上一聚。
「那不是关将军的军旗吗?」
长公主看见旗帜飘扬,认出旗主是谁。
「开门。」
不需要再透过卢总兵,辛余一呼百诺,军士们人人信服。
「夫人看看这是什么?」
辛余交了一件东西给长公主。
「这是关将军的郡守金令,将军何时到手?」
长公主手持调动一郡大军的符令问。
「拼酒拼到一半,夫人不是先进房休息,就在那时我向关尚借的,十郡郡令皆以黄金铸造,一面是令,另一面是各郡郡名,不翻过来看,难以辨识是真是假。」
那晚,辛余用关尚的令牌,混充是槐山郡郡令,蒙骗了在场武官。
「万一他们要求将军交出郡令查看呢?」
长公主缩着声音说。
「我和夫人就只能做一对同命鸳鸯,客死异乡。」
辛余笑着说。
「报,秦歌郡增军已全数进城,现待将军校阅。」
卢总兵毕恭毕敬对辛余说。
「请率兵的将军过来一趟,我有话对他说。」
辛余以郡守身份指挥调度。
不久,军靴踏尘声起,一名军官上城门拜见辛余。
「属下张汉参见将军。」
「张提调请起,一路辛苦。」
辛余慰问远道而来的援军。
「为了避开李穿耳目,不得已绕道而行,晚了半天才到,请将军见谅。」
张汉的致歉中,透露辛余和关尚早有预谋。
「看张提调和诸位兄弟一身泥污,想必这三天不眠不休地急行军,等安顿下来,我一定好好犒赏各位。」
身为一国大将,辛余深黯带兵带心的道理。
「怎能因为区区路程误了大事。」
张汉仍觉得有愧。
「来了多少人?」
辛余切入正题。
「五千,全是信得过的人,调动太多人怕那边会察觉。」
张汉回报人数,他口中的那边正是鹏帝。
「永平郡、当扈郡各发兵一万,不日将会抵达。」
响应辛余的郡守共有三人。
「奉如、处临两郡呢?」
辛余问。
「目前按兵不动,关将军要将军别期待太深,他们是墙头草,日后是敌是友难料。」
张汉转达关尚意思。
「局势未稳之前,只要他们保持观望,别捣蛋,我们就有胜算。」
这也在辛余预料中。
「夫人可否借郡令一用?」
辛余讨回长公主手中金令。
「王犯火速把郡令交还给关尚关将军,片刻不能耽误。」
辛余交付王犯重要任务。
两人又耳语说了些话,王犯领命单骑出城。
「尽快让弟兄们入营整编,洗个澡,待会儿会有酒和肉让他们吃个饱,但不能松懈,晚点还有活要干。」
辛余的将令一道接一道。
杀了牛真取而代之只是序曲,正戏才要上演。
「趁还有闲暇,给夫人看点有趣的玩意。」
辛余说完,屈指作哨,那是鹰手用来唤鹰的技巧,每个人使用的长短、频率各有不同,我正在学。
响应哨声是一阵破空鹰唳,唳声之后,远处树摇,沙沙地枝错声里,有无数鸟鸣振翅声,飞逃中并向同伴示警。
在宫里待了一阵子,常往御鹰府跑,对鹰隼有了一些了解,但飞向长公主的鹰种,所引起的风压是我不曾听过。
像是一把名刀切过般地锐利,空气被切开,扰乱,花了一会儿周围才恢复平静,可见这只鹰的体型之巨大。
「影乱,见见你的主母。」
辛余向长公主介绍新宠。
「牛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折损六十余人才逮到这家伙,搞得兵士们怨声载道,也要送到皇城巴结皇上,谁知牠桀傲难驯,差点把一个营翻得底朝天。」
为了躲过周围耳目,辛余仍称鹏帝为皇上。
言语中满是骄傲,想是以能驯服影乱为荣。
「碧眼金雕非万丈峡谷不居,本就难寻,比鹰大上三倍,以狼、蟒为食的奇兽,凶残、力大更难教化,因为牠,我可吃了不少苦头。」
怜爱之情浅显可见。
「恭喜将军获得神物,虽说是僭越本分,婧儿仍要问一句,将军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长公主不是希有国人,又不像我和采儿有段特殊因缘,对养鹰驯鹰并无兴趣。
「拥兵自重,雄踞一方,找回名义,勤王护驾。」
辛余将心中的蓝图公诸在长公主面前。
短短十六字波及、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首当其冲就是我眼前的大皇子。
「该妳下了。」
我们正在下棋,盘面僵持着,大皇子反守为攻中,全然不知自己将会受辛余单方面行动影响。
等辛余站稳脚步,就会举起大旗,以拥护大皇子为名讨伐鹏帝。
被夹在两股势力之中,大皇子处境堪虑。
心不在棋盘上,我随意移动棋子。
这一着刚好送子给大皇子,他瞪了心不在焉的我一眼。
「在想什么?」
大皇子不计较输赢,既然我已无心,索性和我聊起天。
「帮我拿点点心,泡一壶天露茶。」
糕点易得,天露茶是贡茶,除了万世殿、长生宫两处随时常备,其他宫想要得到御需处请领,一去一回得要好一会儿。
每回我要支开婢女,就用这个法子,屡试不爽。
「秀哥,你要想过当皇上吗?」
大皇子本名是仰人秀,他特准我直呼其名。
大皇子神色紧张,回头张望,彷佛听到骇人听闻的事般地惶恐。
「说过多少次,有些话提都不能提。」
能在宫里安稳度日,大皇子有其求生之道,四个字,戒慎恐惧。
「你是众望所归,说不定哪天父皇会改立你为太子。」
辛余要的名分,在大皇子成为太子的一瞬间将不复存在,鹏帝便可兵不刃血化解危机。
当然这得视辛余能不能造成威胁,我却有种笃定的感觉,辛余绝非鹏帝口中有勇无谋的莽夫。
他能拿下槐山郡,靠得不是武力,固然是艺高人胆大,但先前精密的布算,利用圣旨、郡令,接连欺敌,捉住涣乱的军心,凭借自身威名,一口气控制住情势,再引进友军底定大局,才是真正致胜关键,由此可见他是不折不扣谋略家。
「妳可知道我并非父皇亲生?」
大皇子自曝身世。
我也是辗转从长公主的耳中得知。
「纸还是包不住火。」
我的淡定,让大皇子误以为宫中谣言仍未止。
「那妳必然知晓母后并不喜欢我。」
这我倒是自己发觉,大皇子日日到长生宫请安,从没见过他停留,皇后只会留太子说话,大小赏赐全往东宫送,身为义女的我收到的馈赠远比大皇子来得多。
「母后并非心甘情愿生下我。」
补上这一块,剧本便完整
叔嫂合谋,连手串夺皇位,辛余这个忠臣忍辱负重,认贼为王,就待时机成熟迎大皇子复位。
传扬出去,世人都会说,辛余是忠义之人,反得正当有理。
若非鹏帝先起疑,辛余还能欺瞒个几年,这回看似将计就计,实为见招拆招,被迫将时程提早。
他敢大声说不会背离希有国,只因希有国是旧主毕生心血。
「人生际遇很难说,说不定哪一天母后会回心转意。」
不能明说,我绕了一圈暗示。
「我不求大位,唯希望母亲能正视这个敬她爱她的孩儿。」
大皇子渴望母爱,远超过皇位,这是辛余所没料到,将来的重大致命伤。
「越说心越烦,我出去转转,刚刚的话就当作没听过。」
大皇子一贯地逃避,但愿他的脚程够快,追赶而来的命运,可是海啸般地扑天盖地。
这一晚长公主站在郡守府的长廊上,耳力所及全是兵士整齐划一的行进声。
牛真的财产被充公,士兵们进进出出将金银财宝搬出郡守府。
长公主想去看辛余,被郡守府的下人拦住,说整个郡宣布宵禁,没有将军许可,任何人不得在市街上行走。
夜肃杀地令人胆寒,长公主一夜未眠,等到清晨辛余才回房。
「这是那边给牛真的旨意。」
他将从牛真胸里搜走的圣旨交给长公主。
长公主打开看了。
「天眷万世,鹏皇诏曰,槐山郡郡守牛真赤胆忠义,为国之栋梁,社稷之福,纵为人所陷,仍不改其心,矢志效忠于朕,故特赐此旨作为表彰。」
旨末罕见写下拟旨的年月日,显示此旨后于辛余所持的圣旨。
「此道圣旨一出,将军便无立足之地。」
长公主客观地说。
「古有明训,先下手为强。」
辛余把握住先机。
「他错在所托非人,牛真对我恨之入骨,摆出一个龙门阵要杀杀我的威风,他若是告知众将官这是一场测试,又对我以礼相待,我只能鼻子摸摸地打道回皇城,到那时我的亲信和旧部已全被调走,纵然军衔再高,手中无可用之兵,就只是一个摆饰。」
疑人不用,即便辛余不反,鹏帝都会架空他。
「贾千道收买五位郡守之前,他们便和我有了协议,厚植羽翼,养精蓄锐,他日里应外合,拱大皇子上位。」
辛余预谋多时。
「军资、粮草、兵丁不足,这场仗难打。」
素来自信的他,难得露出焦虑。
「再过两、三天,那边便会发现不对,想到啸鸣郡的八万大军就让我头疼。」
辛余消沉地说。
「为防备龙单国,槐山郡有十万驻军不是?」
不能出门,长公主改找下人打探。
「这十万人可是随时会将矛头指向我。」
至今还蒙在鼓里的士兵,一但知悉实情,后果不堪设想。
「婧儿却看不出将军有担忧的样子。」
在长公主眼里,辛余胸有成竹。
「战场是用来践踏的,人踩过来,踩回去就得了,我怕的是那边给我安的两把架脖刀。」
辛余的顾虑在远方。
「将军担心在皇城的辛毘、辛糖。」
鹏帝之所以放辛余出皇城,正是因为有人质在手。
「不带亲信,一来是要松懈那边的戒心,另外就是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辛余将留在皇城的旧部当作伏兵,保护他的亲人。
「但愿这条路仍畅通无阻。」
血亲被人攒在手里,辛余寝食难安。
「另一把刀是?」
长公主问。
「心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妳。」
辛余掀开鹏帝的底牌。
「将军何时知道?」
明人面前不做暗事,辛余何等聪明,在他面前装傻是自取其辱。
「他不是不纳后宫,是皇后不准,我十几岁就跟着他,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有多贪权好色,这样的人不会白白将妳送给我。」
辛余摸清鹏帝的为人。
「要让一个充满仇恨的人听话太容易了,他答应要替妳复国对吧?」
切中长公主的弱点。
「妳做了一个好交易,论信用,他言出必行,而赤凶对他的霸业是一大阻碍,你们利益一致,如果我没反,最迟五年内,妳就能光复故土,慰妳父皇及族人在天之灵。」
就事论事,辛余没因为个人好恶贬损鹏帝。
「将军既知婧儿心愿,就不该带我来此,更不该反。」
希有国头号战将举起叛旗,内乱对国力耗损极大,鹏帝的承诺当场打了折扣。
「是我自私了。」
辛余承担长公主的指责。
「给妳的短刀还带着吗?」
辛余轻声问。
「他是否还说,必要时,由妳动手了断我。」
我听到人往床榻躺下的声音。
这原是管霓双的任务,她不受宠,近不了辛余的身,杀人差事便到了长公主肩上。
「往心窝插一刀,等那边过来收拾残局,虽然会乱上一阵子,依他的本事两三年就能恢复国力,别再有像我这样的意外,少则八年、多则十五年,妳便能带着妹妹回归故土。」
辛余竟自愿就戮。
「我要睡了,最近没睡过一天安稳觉,还是自己的床上舒服。」
打了个大哈欠后,再无辛余的声音。
原以为他不过是嘴上说说,我却在两刻钟后,听见男人鼾声。
「别中计,他可能只是假睡。」
我在羽和宫叫出声来,宫女早已习惯我自说自话,但基于职责必须过来探望。
「不是说了,我没叫人,妳们不准进来。」
时日一久,我也感染王族的威严,能够对人颐指气使。
婢女畏缩地退走时,长公主将利刃抽离刀鞘。
从没杀过人的长公主,需要多少时间挥下这一刀呢?
半个时辰吧,我猜。
我是个不适合赌博的人,因为每猜必错。
整整三个时辰,直到辛余睡饱清醒,长公主都没使过刀。
「无须安内,就看着妳的夫君如何攘外,然后再决定,谁是妳足以托付一生的男人。」
辛余气力饱满地说。
「先告诉妳也无妨,是我。」
说这话的人,是我生平所仅见最霸道的人。
我却无法对他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