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守鹏塔的士兵挥动蓝色大旗,允许我们搭乘的大船驶入,船工熟练地收起桅杆上的七张风帆,巨大船桨同时伸入河道整齐一致地划动,缓缓驶向位于河中央处的泊口。
塔顶鹏鸟石雕展翅昂扬,目光如炬,栩栩如生,彷佛随时会俯冲飞过。
东躲西逃,长达两个月的航程即将划上句点,长公主感慨地站在船头,遥望宗主国广阔雄伟的国都。
河上风大,我替长公主披上御寒斗蓬,她轻轻抚摸绣在左胸前,在金凤花围绕下的王族令牌,张开被海风吹得有些干燥,略失血色的粉唇问:
「还是没有我五弟的消息吗?」
哀伤语气中,带着一丝希望。
「一有五王子的声息,奴婢会立刻告知您。」
我回报,纵然心里雪亮着,五王子恐是凶多吉少。
「妳说过,只要喝了血,无论对方人在千百里外,妳都能听见他们说的话?」
一路上,长公主问了不下数十次,确认我与生俱来的能力。
「我耳听他耳,距离再远,只要一息尚存,奴婢就能掌握王子行踪。」
例外是喝下一碗蔷花水,便能阻绝四个时辰联系,一天仅能一回,这点我早已告知包括长公主在内的五位殿下。
最后一次听见五王子的声音,是在呼啸狂风,骇人惊雷,浪涛翻涌的恶响中,他哭喊父皇、母后、四位皇姐,恐慌地说着不想死。
近卫抱住他,要他坚强,欺骗他会化险为夷,但不久之后,一道大浪袭来,他们被卷向大海,近卫落海前,奋力将五王子抛回船上。
以为得救时,船长高喊弃船,船员和士兵争先恐后乘坐小艇逃生,和我同年,今年才满十岁的五王子惨遭遗弃,一个人待在残破不堪的甲板上,魂不附体,啼哭着沉入海中。
事隔月余,小王子挥动手脚挣扎,搅乱的水流声依然在我耳边回荡,形同目睹他的死亡。
再怎么修饰,也改变不了事实,我不止一次暗示长公主接受。
谈何容易,王后在五王子一岁时撒手人间,长公主身兼母职,一手带大五王子,两人名为姊弟,情同母子,不能怪她无法接受爱弟夭折。
河面上船只分成两边航行,官船、商船开往鹏塔所在的岛港上方,渔舟、渡艇往下,官、商、民,三个阶级区别分明,井然有序,无人争先抢道,显尽大国法度规矩。
「蝶观。」
长公主叫我。
「奴婢在。」
我回话,手稳住斗蓬,不让它受风撩起。
「看着我说话。」
长公主下令。
我听命走到长公主面前,望着她那罕见的琥珀色眼睛,透着葡萄紫光耀的秀发。
「从此刻起,妳不再是奴仆,是我领日国的五公主,羿蝶观。」
纤纤玉手搭在我肩上说。
「奴婢担当不起。」
我双膝跪地,不敢僭越。
「起来,领日国虽灭了,但王族威仪不可减,堂堂一个公主怎能轻易屈膝于人。」
长公主扶起我。
「记得我从奴市将妳买回时,妳曾说过做牛做马、粉身碎骨也要报答这份恩情。」
问我是否忘了誓言。
「有如违背,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采丹曲真族言必信,行必果。
「那么便接受我给妳的尊荣身份,帮我复国雪恨。」
领日国内乱,国主遭叛军杀害,为了让弟妹顺利逃走,长公主冒死当作诱饵,撑到最后关头才启航离港,追击者把国主首级挂在船头,眼睁睁看着父亲遭到羞辱,身为人女誓要报这血海深仇,不惜一切代价。
死都愿意,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
我断然接下旨意。
「每一位王位继承人皆必须为复国牺牲,每一次牺牲都要获得相对应的力量,妳懂我的意思吗?」
长公主问我。
这点我早已知晓。
「等我成了希有国皇帝的妃子,得到宠爱后,会设法将妳嫁给太子,这样即便皇帝不肯答应出兵,也不至于落得一场空。」
亡国公主所剩凭借只有两身,一个是身份,一个是身子,在送妹妹们离开时,长公主要她们做好觉悟,莫忘国仇家恨,自身使命。
她将我的头发撩到耳后,指头停在我那微尖的耳朵上。
「就是委屈妳了。」
为擅自决定我的未来感到羞愧。
「别人修八辈子也求不来的好运,蝶观感激都来不及。」
我从来以长公主的命是从,不曾有过二心。
「瑶华、岁娥。」
长公主唤来站在远处守候的两名侍女。
「妳们带蝶观去换上四公主的衣裳,戴上朝见用的配饰。」
国主打开国库,将金银珠宝分成五份,交给子女,作为他日复国之用,不知何时才能再聚首,长公主带上弟妹们的衣物,原想藉以睹物思人,不料竟用在我身上。
「尔后她便是我第五个妹妹,妳们的主子,谁敢漏了口风,别怪我不留情。」
从鬼门关逃出几次,大伙看得出,长公主慢慢有了改变。
变化随着接近目的地加剧,越来越有威严。历经亡国、丧父,追杀,终日以泪洗脸的少女不再,铁石般的坚毅,包覆住她的心,娇美的脸渐渐蒙上一层冰霜。
讽刺的是,脱去稚气,一夜长大的她却更美了,美得让看见的人相信,男人会为了拥有这张不可方物的花颜,婀娜曼妙的体态,争先恐后付出所有,哪怕要杀上千千万万的人。
瑶华、岁娥明显感受到这股不同以往的气势,敬畏地应下,瑶华领路,岁娥扬起手,停在半空,等我将手搁上,三人尊卑有序地走入船舱。
同为奴婢,互相扶持的姊妹,因为主子的一句话,变得生疏遥远。
「我来就行了。」
不习惯被人服侍,自己宽衣解带。
「万万不可,被长公主知道还了得。」
岁娥慌张地捉住我的手,由瑶华替我脱去仆服。
无奈地听从,任由她们替我更衣。
短促耳鸣后,我从长公主耳中听见外头的声息。
「任务完成,等船一靠岸,我们就各奔前程。」
说话的人是国主重金聘来的帮手,他们被称为怀刃者,是游走各国,收钱办事的佣兵,因为皮肤黝黑,行动快速有如鬼魅,又被称乌鬼。
在叛军围城时,乌鬼杀出一条血路,护送长公主登船出海,数次血战后,随船的正规士兵死伤殆尽,全靠乌鬼才脱险,得以来到希有国国境。
「多谢,保重。」
长公主扼要地表达谢意。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嘛。」
男人是乌鬼里的小头目,名叫魏珩,绰号是送刀。
像是夸耀似地,魏珩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刀伤,咽喉致命处上一道水平疤痕,伤疤跟着喉节滚动格外显目,见者无不惊心,异邦人特有的深邃五官,配上竖眼横眉,宛如地狱里的恶鬼。
这只恶鬼几次为长公主和我挡刀,护在我们前方浴血奋战,教我如何使刀自保,付出的心力之多,实在不像视钱如命的人。
「救命之恩无以回报,临行前,多搬一箱黄金走,就当作我的谢礼。」
长公主刻意冷漠,但我听得出她话中的不舍,毕竟这两个月里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累积了不少情谊。
「黄金自然是多多益善,我替兄弟们谢过公主,祝您早日复国成功。」
长公主说话有多冷,魏珩就回给加倍的冻,他的淡漠叫长公主心伤,他或许不知,但我从长公主吞咽口水的声音中,听到了在乎。
为求速度,怀刃者身不负甲,除了随身携带的兵器,省下所有累赘,魏珩不同,他手上戴着一串银铃,此刻铃声像是在耳边摇动,想见他将手移到长公主脸庞附近。
「放下仇恨,跟我走?。」
魏珩对长公主有情,他也是长公主另眼相看的男人。
「枉死的族人、父皇,在等我还给他们一个公道。」
长公主心中没有存放儿女私情的空间。
「那些人背后有赤凶撑腰,希有国现在固然是八国之首,正面和赤凶起冲突,就算能赢,必然损耗大量国力,难保其他七国不会趁势攻打。」
有强大外援,叛军才会有恃无恐,这点无须魏珩说,长公主心知肚明。
他们五姐弟之所以分散到诸国,正是要拉拢各方势力,一举击溃叛军和背后的阴谋家。
「尽人事听天命。」
长公主心意已决,无可动摇。
「好自为之,需要死士,出得起价钱,乌鬼随传随到。」
令人闻风丧胆的赤凶,在乌鬼眼中仅是一笔数字。
放眼天下唯有乌鬼一族,能面不改色对抗赤凶,正是因为他们骁勇善战,无所畏惧,重视承诺,国主才会委以重任。
领日国素有黄金国之称,若非乌鬼总数不过数百人,纵然要挖空国库,国主定会雇用全部乌鬼,进行殊死一战。
暗杀、突围,乌鬼是不二人选。
复国需要雄厚兵力,丰沛资源,希有国方是能托付依赖的一方。
「走之前替我办一件事。」
长公主交付最后的任务。
「一箱黄金可以办很多事。」
魏珩一口答应。
「将瑶华、岁娥带离希有国,有多远走多远。」
长公主要丢弃贴身侍女。
「简单,我这就去。」
魏珩从不问原因。
「别惊动任何人。」
要无声无息让两人消失。
「交给我。」
这是乌鬼专长。
「很庆幸能遇见你。」
长公主卸下武装说。
「最后一次机会,跟不跟我走?」
魏珩不是拖拉的人,直来直往地问。
「不能。」
长公主又回到冰霜里。
「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后会有期。」
道完别,魏珩的脚步声迅速走远,没有一丝迟疑留恋,走慢一点,或许便能听见长公主的叹息声。
叹自心中来,有懊,有悔,全是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