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夜幕落下之后不久便出现了异状。
朦胧的月影下,大批鞑靼兵马出现在地平线上,地上的雪花随着马蹄的践踏激扬飞溅,如同白色浪潮般朝着鹿家军的营地卷来。
由于距离太远,军中所有人接到警讯整装集合、严阵以待的时候,敌方的军队尚未抵达。
鞑靼兵马的身形掩在浪卷的雪尘中,看不清数目,但据其兵马所占面积粗略算来,总数应该不会超过一千。
区区一千兵马,鹿家军还不会放在眼里,甚至有士兵轻蔑地撇了撇嘴——以一千兵马对上我军近五千兵马,这些鞑靼人脑子被驴踢了吧?
这种力量明显不对等的对决,寻常人都会觉得鹿家军稳操胜券,但此时鹿子弘和凌家兄弟心中却升起了强烈的不安,鹿邑就更不用说了,自从扎下营他的心就一直“噗噗”跳个不停,此时更有一股莫名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鞑靼军队在距离鹿家军百丈之外停了下来,一位精通汉语的鞑靼人高声大喊,叫鹿家军将士们乖乖束手就擒,否则他们将格杀勿论。
如此大言不惭的话语听在鹿家军众将士耳中,格外引人发笑,甚至有将士也挥着手大喊:“乖乖投降,爷爷我也放你们一条生路。”
一言不合,鞑靼将士便怒而策马,朝着鹿家军的队伍冲来。鹿家军众将士自然是示弱,高吼着朝敌人迎去。
眼看着两队人马就要交战在一起拼个你死我活,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鞑靼兵马在紧要关头竟然集体调头,朝着来路逃窜而去。
鹿家军将士们一时愣住了,接着便是啼笑皆非——这简直就是他们见过的最胆小如鼠的鞑靼军队了,这都还没交战呢,他们倒先逃了。
既然敌人先露怯了,那么没理由不继续追击,于是,众将士们奋起直追,鞑靼的马匹跑得飞快,众将士追击了约两刻钟之后反而使双方的距离越拉越大,将士们自然不服输,卯足了劲朝前追赶。这时候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数名跑在最前面的鹿家军将士忽然毫无征兆地掉下马去。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这些人是中了敌人的暗箭,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大伙儿都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平时这些训练有素的将士们一口气疾行数十里都不觉疲累,现在才跑了这么点儿地,竟然个个气喘吁吁,心跳如擂。跑得稍快,便觉得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甚至眼冒金星,一下子从马上摔下来,好运的被战友及时救起,不好运的便被马蹄践踏而死。
鹿子弘惊觉不对,连忙下令鸣金止步。事实上,此时鹿子弘就算不下令,大军也难以前行了。
止步之后将士们仍旧不停地自马背上跌落,能端坐马背的三不及一,哀嚎之声四起,弱兵坐地不能起。
鹿子弘又惊又怒,怎会不知全军遭了暗算,如此大规模的暗算怕也只有在食物中下毒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如何遭了暗算,军中粮食一向由专人看管,分工细致,责任明确,每一日的口粮都取自不同批,且分批烹煮,为的就是防止万一有内奸作祟而致全军覆没。可是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难道是水源?可是近日所用之水皆是随地所取的雪化成,难不成敌军在雪原上撒下大量毒药?可这似乎也不现实,雪原何其广,单是鹿家军扎营这一块面积便颇为可观,敌人如何确定他们会在哪一块区域取雪化水?
想到这里,鹿子弘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连忙召来一名伙夫营的士兵追问傍晚时分从哪里取雪,结果伙夫的回答令鹿子弘差点咬碎了一口钢牙。
原来伙夫营准备取雪化水做饭时,唐佥事到伙夫营转了一圈,说地上的雪被人马践踏过,太脏,建议他们到不远处一片雪层极厚又干净的雪地取雪回来做饭。伙夫营的人想想也对,于是采纳了他的意见。但本着谨慎的态度,取雪的时候大伙儿还是事先尝了尝,没发现什么不妥后才取回使用。
早就知道这姓唐的不是什么好鸟,但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会以这一招陷害鹿家军。这该死的东西既然是军中老油条,自然知道军中有个惯例,每遇未知水源必先让人试喝,试喝者安然才敢取用,每天煮的食物也会让人先尝一尝,然后才会分给军中将士食用,要想投毒暗算将士们着实不易,但遇上了这种发作缓慢的毒药,鹿家军遭难已是在所难免。
对于这种奇异的毒药,鹿子弘闻所未闻,但鹿邑却了如指掌,原因是他跟着凌长风走南闯北时,在岭南苗区见过一些老乡用一种细白如盐的粉末拌入饵料中投放在密林深处,每当有野兽吞食饵料后,便从藏身处走出,恐吓追赶这些野兽,受了惊的野兽往往没跑出多远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但只要让它休息半天,它便又精神抖擞,与往常无异了。据热心的老乡说,这种诱捕野兽的药物只有族中的巫老才会炼制,其他人都弄不懂这药是怎么来的,但只要你付出的代价足够,完全可以从巫老那里换取大量饵药。
凌长风曾从巫老那里换取了少量这种药物,动物实验证明,这种药物起效时间大约为一个时辰,并且在起效时间内如果没有剧烈运动根本感觉不到一丝异样,且这种药物没有解药,只待药效一过,便恢复如常。
鹿邑迅速将这种药物的出处、症状和解决办法向鹿子弘解释一番后,鞑靼兵马已经掉转马头朝鹿家军冲了过来。而这时离鹿家军将士吃下晚饭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若是鹿邑所言不差,那么将士们用不了多久便能恢复如常,将士们现在所缺的,只是一点时间而已。
只是鞑靼人显然并不打算给鹿家军这个时间,他们举刀大吼着冲入鹿家军的阵营中,一股股鲜血随着刀落而溅起,一颗颗人头随着蹄声而滚落……
鞑靼兵马如入无人之境,一茬茬地收割人命,昔日如猛虎般的铁血骑兵如今只能任人宰割。大部分士兵连举起大刀抵挡一下敌人的兵器都做不到,少数人也只是挥舞着兵器奋力击杀一两个鞑靼兵便脱力被杀。
鹿子弘骑在马上,此刻听着不绝于耳的惨嚎声,看着一股股鲜血染红一地白雪,一颗颗人头在月光下抛出凄绝的弧线,心中悲愤无比。
这是军人的耻辱!作为军人,从来不惧一死,若能与敌同归于尽,纵死也壮烈,但像现在这样,大军只能束手就戳,何其窝囊!何其悲哀!
纵然有多么不甘、悲愤与屈辱,鹿子弘如今也只能挺直腰杆端坐马背之上。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力量正在慢慢地消失,但坚强的意志却迫使他握紧了手中长枪,静候敌人的到来。不是他不想冲上前去,而是他自知此际若冒然前进,只怕还没临近敌人便脱力倒地,他要留着最后一丝力气多杀一两个敌人。
此时,鹿家军将士们脸上已经死灰一片,前方的战士如割麦般倒下,后面许多人已经放弃抵抗的打算,甚至有人含着泪引颈自刎,只为了能在敌军来临时留下一条全尸。
原本在鹿子弘后方的凌家兄弟此时已勒着马慢慢地缓步上前,一左一右地立在了鹿子弘和鹿邑身边。
凌少风握紧了手中缰绳,无比悲怆地叹息道:“鹿大哥,你我今日要共赴黄泉了,我等死不足惜,只可惜了我军中数千大好男儿,平白遭此劫难,竟连痛痛快快与敌厮杀也做不到。”
前方厮杀不断,哀嚎不绝,后方却没有一个人逃走,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逃不掉,也无力逃走,许多人只是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低头流泪,低低的啜泣声很快在军中漫延开来。忽然,不知道谁轻声唱起了歌——
寒夜深冬兮,四野飞霜。
天高水固兮,寒雁悲怆。
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
虽有田园兮,谁与之守?
邻家热酒兮,谁与之尝?
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
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
这本是一首楚辞,被改编成了一首民歌。士兵们远离家乡,时常感受到思乡之苦,而这首歌中殷殷思乡之情如此浓烈,总能轻易勾起士兵们的心灵共鸣,所以,凡军中者,几乎人人会唱这首歌。所以,一人唱起了头,很快便有人唱和,先是低低的轻唱,而后越唱越大声,几乎每个唱着歌的士兵们都泪流满面,哀怨的歌声诉尽了他们心中的不甘与眷恋,进而迸发出一种无比悲壮的情怀。这些士兵们如同被注入了新的力量般,纷纷站了起来,站不起来的,同伴便挽着他一同站起来,大家渐渐地朝着他们这一生最敬重的鹿子弘鹿将军围拢过来,手拉手,肩膀并肩膀,背靠背地将几员大将围在了中间。
他们,誓以血肉之躯阻挡敌人的脚步;誓以不灭的精神,捍卫自己的尊严;誓以自己的忠魂,为家国天下高歌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