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缓慢地流淌,方慕霓和鹿邑母子的生活重新归于平静。方慕霓最终准许了鹿邑到黄老爷家做帮工,而她除了洗衣做饭,便是一刻不停地坐在织布机前,但此时织的却不是粗糙的棉麻布料,而是柔软细致的丝绸。
鹿邑虽然奇怪阿娘这一举动,但阿娘说,丝织布比棉麻的布料工钱高许多。见到阿娘不必在夜晚再点着昏黄的油灯织布,鹿邑心里有些高兴,但一段时日之后,他发现阿娘趁他睡觉的时候悄悄地地缝制一件丝绸的衣物,他揉揉惺忪的睡眼问阿娘为谁做衣服,阿娘一慌神,目光闪烁了几下,这才放下衣料,镇定地说:“张家夫人前几日托我帮她家小公子做身合适的衣裳呢。”
“张家不是有自己的私人裁缝吗?怎会托阿娘帮张公子做衣服?”
“这个……也许……他们是觉得阿娘的手艺不错吧。”
“哦——”鹿邑不再追问,只是吩咐阿娘早点休息,很快再次打起了呼噜。
阿娘望着鹿邑熟睡的脸,忍不住伸手抚摸了起来。这些日子,也许是太累了,鹿邑每次放工回来,吃完饭,简单洗漱之后便上床睡觉了。
阿娘觉得亏待了鹿邑——他还那么小,却要用稚嫩的肩膀承担起生活的艰辛,真是难为他了。
这一日,鹿邑照常上工。方慕霓坐在家中继续缝制那套丝织衣物,忽然觉得胸中一阵汹涌,喉头一甜,一股粘稠的液体随之溢出,她赶紧用手帕捂住嘴。待那汹涌之势稍止,方慕霓觉得整个人像是虚脱般,浑身无力。打开手帕,赫然看见一股刺目的鲜红。方慕霓眼睛一红,看了看天色,用手帕洁净之外拭了拭嘴角,然后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将口中如铁锈般的腥气咽入腹中,然后撑着虚弱的身体,扶着桌边、门角慢慢走到屋外,在屋外不远的小溪边将沾了血的手帕洗干净了。
回到屋里之后,方慕霓感觉天地都在旋转,一呼一吸之间,肺腑之间不停地抽痛,无奈之下,只得躺到床上稍作休息,这一躺下,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已近黄昏。
鹿邑兴冲冲地往家里跑。今日黄老爷额外发了奖金,鹿邑放工之后特地跑到王屠户家中买了点肉,想要给阿娘补补身子。
“阿娘,我回来了。”鹿邑边喊边踏进屋里来,看见阿娘正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阿娘,您怎么了?”鹿邑连忙放下手中的肉,伸手去扶阿娘。
“没事,阿娘今天感觉有些累,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邑儿辛苦了,阿娘这就去做饭。”
“阿娘,您觉得累就再躺一会儿,邑儿去做饭。”鹿邑按住阿娘,不让她起来,“邑儿今天买了肉,阿娘可好久没吃过肉了呢,今天可要好好吃一顿。”
方慕霓拗不过鹿邑,只好由他去,今天她也确实有些难以支持。
晚上吃饭,鹿邑不停地住阿娘的碗里挟肉,阿娘不依地将碗里的肉又挟往他的碗里,两人让来让去,最后互相承诺一起吃,这才安静了下来。
方慕霓吃着吃着落下泪来,鹿邑惊问怎么了,她只敷衍地说邑儿做的肉太好吃了。那个天真的大男孩信以为真,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说到时候挣了钱,让阿娘天天吃上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方慕霓在心里叹息——只怕没那机会了!送出的消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回音,也只能盼着那个人能在她还能勉强支撑的时候寻来这里了。
接连几天,方慕霓呕血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鹿邑为着那个让阿娘天天吃上肉的执念,每天天没亮便去上工,晚上待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才回到家中,因此也没注意到方慕霓的病情严重,只是觉得阿娘这几日都很疲乏。
又一天,方慕霓将手中衣物缝完最后一针,打上结,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然后拿起那件衣服,轻轻地在脸上摩挲。
“邑儿,这也许是阿娘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只盼你以后能好好的。”方慕霓想到这里,不由心里大恸,泪水如珍珠一般落下来,渗入那件浅青色的丝绸衣物里。
激动的情绪牵动她伤痕累累的脏腑,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又自喉咙涌出,她急忙从床下拖出一只痰盂,将血呕入其中,再在上面覆上草木灰,掩盖住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只是,今日好像注定不能平静度过,方慕霓一次又一次地呕血,随着痰盂中的草木灰越来越多,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你就是这样照顾你自己的吗?”就在方慕霓以为将心脏也呕出来的当下,一个满是怒意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透过已经变得模糊的视线看过去,她看见一名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立在床前,身上冷冽的气息足以将人冻僵。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冷冰冰地说:“既然选择了骄傲地不依附任何人,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好自己?”他的语气冷硬,双目却已通红,内中有流光在闪烁。
“你来了。”方慕霓看见来人,一点也不惊讶,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了微笑,身子却在一瞬间瘫软了下去。
来人一惊,反射性地接住她,然后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躺平。
“阿娘,我回来了——”傍晚归家的鹿邑边喊边跨进门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纸包,里面是黄老爷祭祀后分给工人们的烧猪肉,那香味直让人垂涎欲滴,但鹿邑一口都舍不得吃,他要带回来给阿娘尝尝鲜。
进了门,鹿邑惊讶地看见阿娘的床前坐着一位陌生的玄衣男子。
“邑儿,过来。”阿娘躺在床上,虚弱地朝鹿邑招招手。鹿邑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到阿娘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邑儿,这位是凌长风,凌叔叔,他是阿娘以前的好朋友,也是你爹的好朋友。”
“凌叔叔好!”鹿邑乖巧地说道。凌长风略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邑儿,你告诉阿娘,你想不想你爹?”
“不想!”鹿邑斩钉截铁地说,“既然他当初抛弃了邑儿和阿娘,邑儿也不认他这个爹。”
“邑儿——”方慕霓叹了口气,“当初是阿娘抛弃了他,他其实,一直都在找邑儿和阿娘。”
“可是,”鹿邑吃了一惊,“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