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空气像一块无垠的幕布,兜头兜脑地罩着襄城,太阳炙烤着幕布下的一切。
风偶尔倒还是有的,带着几分湿润的温柔,轻轻摇曳着雩台上的旗帜。旗帜的后面是雨神庙的正殿,殿中央屹立着一尊高大的神像,宽袍广袖,神态闲雅,一派云淡风轻的飘逸悠然。
氤氲跪在神像前,白衣已经汗湿了,汗珠从额头滑落,路过额间的美人痣,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而下。
她听着外面喧天的哭声和骂声,心如刀绞。
分派的粮食远远不足以填满饥饿的沟壑,走投无路的百姓,除了愤怒与哭骂,别无他法。
将士们得了她的命令,终是不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施以刑罚。然而人群的愤懑愈来愈烈,劝说便渐渐失去了最初的耐心,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是他的侍卫楚尘。
他仍在竭力向人们解释着:“旱灾乃天祸,怎可无故加在公主身上,大家稍安,祈雨仪式七日后便在雩台举行……”
他的话被人打断了,撕裂般的声音,沙哑,狠厉:“这两年间求了多少次!根本没有用,自她来到襄城,这里便一滴雨也没落过,不是他这个灾星开罪了上天是什么?连累得我们跟着遭殃!”这话如滚油一般,浇在附和的骂声之中,人群沸腾了,朝雩台愤怒地涌过来。
楚尘大声地命令将士阻挡,挑头的几个被他抓住扔到了一旁。
“府内还剩下多少粮食?”氤氲不知何时来到门口,依着庙门,静静望着眼前激怒中的百姓,枯黄的面容,褴褛的衣衫……
楚尘面露痛色:“不足一百石,仅够府兵家奴数日之需。”
“全部拿过来,快马去取。”
楚尘僵了一下,默然领命,转身吩咐将士去公主府取粮。
氤氲喃喃道:“奏章应该到京城已有五日了吧?”虚弱地一笑:“灾粮应快到了。”
楚尘目中痛楚更甚,欲言又止。
氤氲指着神像前的祭食,轻声道:“都分下去吧。”
“公主”,楚尘大惊,看了看祭台上的祭食,又看了看祭台后云淡风轻的雨神像,跪下道:“神灵会降罪的!请公主收回成命!”
氤氲垂下眼睛,瘦弱的身体几不可闻地晃了晃,她扶住门楞,干裂的唇角微微颤抖:“我已是重罪之身,再加一条又有何妨。分下去吧,哪怕是多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楚尘竭力控制着目中涌动的热流,站起来退到一旁,咬牙让将士把祭食抬了出去。
那些没有分到的人心有不甘,凶狠地盯着那些分到的人,也许只是一小块馒头,却足以让彼此搏得头破血流。
氤氲难过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他们又有什么罪,他们只是被饥饿逼到了生命的绝境。
忽听砰地一声,一个少年栽倒在地上,口中还咬着一小块未嚼烂的馒头,马上有人扑过去,抢走了,囫囵地塞进嘴巴里,唯恐迟了被觊觎的人夺了去。
少年的身体被放置到了一边,氤氲走过去一探,已经没了气息。
楚尘来扶她,氤氲抬起头来:“又饿死了一个。”
“公主……你已经尽力了”,楚尘被她满目的泪水刺得动弹不得:“你已经尽力了。”
氤氲挣开他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进了正殿,扑通一声跪到了神像前。
神君,求您赐一场雨吧,我愿付出一切代价,一切代价……她重重地磕下头,一遍一遍一遍……
月色清和,静静笼罩着并不平静的公主府。
氤氲靠在床头,等待楚尘汇报城中灾情。
楚尘勉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公主,城内已发现了易子而食的事情”,藏在袖中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氤氲一愣,瞬间如坠冰窟,颤声道:“你,你是说?”
楚尘不忍看她苍白的一击即碎的神情,默然垂首,正绞尽脑汁地想些宽慰的话,只听门外将士来报:“京城灾粮到了!”
灾粮是到了。
却只有七百石。
这区区七百石粮食又如何能解救襄城中十万灾民的性命……
他终究还是恨自己的,那个给她生命的男人。
易子而食,易子而食……氤氲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倔强徘徊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簌簌而落……如出一辙的做法啊,他的父皇,也不过是借他人之手,来消除自己这个自出生就背负祸星之名的女儿吧,借他人之手,心中愧疚就会少些吗?他对自己,大约从始至今,都是恨之入骨的吧。只是,她死不足惜,这十万子民又何其无辜。
所有人褪去之后,氤氲向着那一片月色缓声道:“出来吧。”
话音未落,花窗外现出一个妖冶妍丽的红衣男子,穿墙而过,转瞬到了氤氲床畔,见氤氲额上的伤,眉头登时蹙起:“不是带了侍卫去派粮?怎么又伤到了!”
氤氲望着她,咬唇不语。
苏澜轻轻叹息一声,收住将要出口的责备,手掌在她额间美人痣上轻轻一抚,顿时漾起金色的光芒,光芒笼罩着她的身体,一圈圈地荡漾。
片刻之后,她身上的痛感消失了,先前青紫的伤处都完好如初,恢复成莹润的玉色。见苏澜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氤氲嘴唇抖了半晌,终于道:“阿澜,你若有法子离开便离开吧,我,我真的无能为力了。”
苏澜捏了捏她的脸颊,:“真是个丑丫头,蹙眉就更丑了。”
氤氲挥开他的手指,目中已是一片晶莹:“我说的是真的。你已经两年没有香火供奉,仙力越来越弱……”
“你要是离开,我便离开”苏澜打断她。
氤氲疲惫地闭上眼睛,泪水在苍白的面庞上蜿蜒而下:“你明知道我不会走的。”
“傻丫头”,苏澜叹息一声,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我怎么可能会撇下你独自离开。”
氤氲难过地皱起了眉,烛火微弱的光晕打在她瘦削的脸颊,剪出一圈暗淡的阴影:“可是……”
“可是什么啊”苏澜佯怒,继而一笑,依稀有着往日的促狭:“我再怎么说也是神仙,难道还不如你这一介凡人吗?”
氤氲悲伤地望向床里:“可是,我是一个祸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