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屋内却又进一人,正是沈溯珩,他甚至没有披上外衣便过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姜汤,怕是在门外早听到的我与繁雨的对话。
我便索性直来直往:“我要走了。”
他默默的将那一碗姜汤放下,对我言道:“他既肯将你托付于我,就是想让你过上惬意的生活,你何不顺了他的心意?”
“惬意,既他不在,又何来惬意二字之说?”我扔掉手里的剑,“更何况,你娶我,不也是因为和他的约定。我要去问问他,为何轻易将我托付了旁人?”
“你清醒过来,心中便应当有数,他自是凶多吉少,你又何必孤身涉险,妄作徒劳之功?更何况,如今,你已是我发妻。”
我望向他,看着这个我曾经好似爱慕一时的男子,他对我有恩,但此时此刻我必定要走,便道:“发妻?这也必定是他与你说定了什么条件吧,溯珩,你的心中,有江山社稷,忠君爱国,有要守候的爱人寻珠,看清楚些吧,那里,从来没装下我过。
你对我的,顶多是愧疚。”
我走到门口,把半掩的门推开,让明亮如日的月光照耀这漆黑的屋子,将冰冷的风吸入我的胸腔:“而我,且不说与你并无夫妻之实,
且在那场荒唐的婚礼之前,我,乃是楚国七殿下的正妻,中信王王的王妃。”
大步踏出屋门,凌风一点已是百步开外,离去之时,不管那呼啸而出的泪水,长啸吟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溯珩,不要像我,且珍视眼前人。”
骏马飞奔三日不停,终于在日暮之时到达逐鹿的国界,乔装成善行占卜的巫女,成功混过城门的守卫。
逐鹿国内,信奉巫女占卜,对鬼神之事向来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一路上与繁雨扮成巫女,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事。
逐鹿地形崎岖,多见是山丘。
一日夜露深沉,山谷之中又没有客店,若是夏夜倒可餐风饮露。
秋冬的节气确是不行的,在山里走了许久,终于在丛林茂盛的隐蔽处寻到一户人家,却见朱门大户上描摹着碧秀朱彩的壁画。
竟不像是个小户人家,又当是没落在森林里隐居的官商士卒,但从前听风阁也不知有这样的事,甚是奇怪。
但再要找落脚的地方显是不易,不管怎样,马匹也疲累至极,需要休息,因而还是扣动了大门。
瑞兽古铜门闩扣动不过三下,也不曾听闻门内有走近的人声,只欲当是人去楼空的旧宅子,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一边。
开门的乃是一个女子,头发极松散的拢着,甚至挡住了半边眼睛,应是脂粉施的太厚的缘由,脸色苍白的像漂白后的宣纸。
唇色却嫣红的像要滴下血来,眼睛上画着浓浓的黛,上衣并不正经的穿好,随随便便的披搭在肩上。
脚上穿的一双四国前流行的双带木屐,露出染的鲜红的指甲盖儿,她手里挂着一条男人的淡蓝色衣袍,倚在门框边看我。
我尴尬的笑笑,问道:“星光惨淡,雾露迷径,主人家可否借住一宿,明日再容我们赶路?”
那妖艳装束的女子语气散漫的回答道:“这荒山深林,竟也有人来?”
又眯起狭长的眼眸看我一眼,轻嗤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说罢就伸出手指过来,恰要碰到我的侧脸,下意识就要躲开,却被一旁走过来的一个妇人拉住:“也谨慎些,小心惊着了别人。”
这女子却正常许多,眉目中显出的唯有温婉的神色,一身桃红的裙子没有装束,只有耳后插了一枝桃花,清淡可人。
怀里还抱着个水灵灵的五六岁的丫头,听说话似是这家里的女主人。
妖艳的女子才收了手,手掩着打了个极浅的呵欠,“我困了,碧囿家里既要迎接客人,我待着也是没趣,就先走了,一路上也叫他们消停些。”
摇曳身姿的沿着山路走下台阶,木屐敲打在长满青苔的台阶上依旧是没声的。
我与繁雨互相看了一眼,都是狐疑的神色。桃色衣服的女子却在门里边说:“这是妾身夫君的妹妹,名唤作拾遗的,就住在山下。常常来家里坐坐的,她性子古怪的很,不要吓着客人了才好。”
繁雨在身后问道:“一路上来并未见到人啊,让谁消停些。”
桃色衣服的女子揽着怀里的小姑娘,“想来是说树上那些雀儿鸟儿,快进来吧。”
桃红衣衫的女子原叫做桃枝,嘱咐我们将马儿拴在篱笆上吃草,便领了我们往后院的客房去安顿下。
繁雨悄对我说:“姐姐不觉得这深林中的屋子和人都很奇怪。”
我心下也是生疑,但却安慰道:“山里人不愿理世事,奇怪些也是当然,况且你我二人同行,寻常黑店也奈何不了我们,你先睡吧,我再出去看看。”
走到屋后廊下,却见桃枝跪坐在一张八方小几前烹煮着茶水,用的是极简单的茶具,但茶香确好闻。
她见我过来,便招手叫我过去,在小几上又放上了一个小瓷杯子,“姑娘睡不着吗?这是初春那日新收的桃树上的露水。这是第一壶,还未曾喝过的,若是不嫌弃,不如和我一起喝上一杯。”
女子语气中的亲切和缓叫人不自觉的放心,从善如流的坐下,拿起杯子浅酌一口。想是因为秋露时节的缘故,无端勾起许多愁绪来。
“姑娘是要去干什么呢,这么急匆匆的赶路。”
“去逐鹿,找擅自离开的我的夫君。”
“我夫妻二人虽是避世于此,也知逐鹿国内不大太平,姑娘此去可有二三分的把握寻着人呢?”
韶光苦笑摇摇头,“不知寻不寻的到,但总要去寻的。”
“姑娘,要我说来离去之人既是宁愿如此的,何必要苦苦追逐,倒不如放任他去,在这人世间的一切,本来不过是云梦一场,太过执着只会害人害己。”
我瞧着坐在不远处穿着水蓝色色衣衫的桃枝的夫婿,正专心致志的在与那个灵气的小女孩儿玩耍,正闹得开心。
忍不住喕嘴笑了。
“桃枝姑娘,若说是你,能轻易舍去挚爱亲人吗?这世间的道理,本是一样的。”
桃枝微微一怔,又是浅浅而温婉地笑了:“看来我是渡不了你了,浮生中的事自有其定数,虽是殊途,但必定同归。”
忽听得水蓝色衣衫的男子轻咳了几声,桃枝回头嗔道:“原也叫你多添几件衣裳出来的,偏偏不听我的话。”
那娇俏的小女儿也道:“碧囿爹爹就是个懒虫,我去屋里帮爹爹拿件衣服吧。”
说完蹦蹦跳跳的往庙前去了,长廊下的一棵桃树长得很好,竟是有三个人那么高了。
春日的时节里,一瓣瓣长得不大牢靠的粉嫩花瓣便离开了树梢,飘飘悠悠下来,在月华下沾染上神秘的色彩。
我不禁感叹道:“这么大的树真是难得,在这里也少则有几百年了,怕是已经成了仙,若是许下愿心,或许能够实现。”
水蓝色衣衫的男子离我还有些距离,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俊气的侧脸。
他唇角的弧度微微扬起,也不穿鞋,自顾自的踏在院子后面的湿软的草地上,不顾及因春雨尚且在草尖上流连忘返的雨露。
他走到落英缤纷的树下,手轻轻搭在了树干上,月色之下,男子的手有些苍白的透明,他的身影有些飘渺的神秘,他就在此般美丽的场景下。
用他那清亮的眸子看向桃枝,吟诵般的说道:“碧囿所愿,都在这颗桃树下了。”
小女孩儿便从屋里炸炸忽忽的跑出来,一边嚷道:“娘亲,不好了,爹爹的衣服没放好,叫拾遗姑姑给拿去了。”(拾遗女,苍山鬼魅,喜好拾人丢弃之物,若有金遗其领地,旁人拾之,必日夜幽怨,令灾恶缠之。)
我想起来,必是刚才门口那女子拿去的了。
“拾去便拾去了,拾遗女最是爱拿你爹爹的衣裳了。”说完带着痴怨般往碧囿看了一眼,“既拿了,也是要不回来了,再去为你爹爹寻一件吧。”
桃枝转过头来对我道:“天色已晚,桃枝也不便多陪,与夫君先行回去了,风吟姑娘明日也要赶路,不如也早些歇息罢。”
我颔首道了多谢,碧囿走过来牵了桃枝和碧蕊,往内室走去。
我瞧着这活在山谷之中安然恬静的一家人,换了谁都是心有羡慕的,碧囿开了门正要领着桃枝进去,桃枝却看向我,眼睛里藏着月光亮晶晶的光泽,“风吟姑娘,这浮生世上,执念之人往往错的最深,退一步,想要的一切自然会在手中的。”
她轻轻笑了,声音不像是有了这么大孩儿的妇人,清脆的犹如她少女一般的容颜。“若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桃枝一家人走后,院里又变成了静悄悄地一片,只听得远处田地里的蛙声起伏不定,花瓣轻微的犹如呢喃一般落在地上的声响。
我就势躺倒在廊下,蜷起身子悉心的听着,那茶竟如酒一般醉人,令人不禁倦怠,不知过了多久竟是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