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戌狗年。
我光着上身,坐在小卖店门口的马扎上,汗水像温泉一般往外涌。
一个穿着半透明花衣裳的中年妇女提着俩西瓜走出小卖店,冲我招招手:“傻毛儿,吃块西瓜不?”
我眼睛往西瓜一看,顿时翻了白眼,仰着脖子往地下栽去,嘴角往一边斜着,开始激烈抽搐。
中年妇女见我这幅模样,吓得鼻孔都要翻天,赶紧大叫着放下西瓜,一边拉我一边哭嚎:“小毛啊,这么些年了,咋还抽啊,花婶错了还不成嘛……大胜,快来看看啊!”
小卖店的纱帘掀开,一个黝黑的青年朝外瞄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转身又走近屋里,边走边说:“花婶,这小子装逼呢。”
花婶闻言一愣,疑惑地看着我,刚拉双眼皮的大眼睛死命瞪我。
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好你个傻毛儿,学会忽悠我了,我家闺女你别惦记了!”
我哈哈一笑,躲过花婶拍来的大巴掌:“哎呦,婶子,谢谢啊,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惦记您家静静,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花婶又瞪了我两眼,拎起西瓜,一摇一晃地走了。
我嘴里嘟囔一句:“你家那闺女长的跟凤姐似的,真是埋汰劳资!”
我实在热的难受,就走到小卖店放在店门口的冰柜前,随手拿了瓶冰镇脉动,拧开盖,大口大口灌着。
屋里传来大胜淡定的声音:“四块。”
我笑了笑没理会,接着坐到马扎上,开始享受老天爷免费赠送的汗蒸。
见我没回话,大胜撩门帘走出来,看了看我喝的脉动,又去冰柜里翻腾一阵,微笑地对我说:“毛哥,你喝的这口味就剩那一瓶珍藏版了。”
我心里顿时毛了,村里人都知道,黑大胜一笑准没好事。
我警惕地问:“几个意思?”
“那瓶,是去年剩的,大概刚过期一个月。”
“我去!”
大胜鄙视地看着我:“毛哥,你不是能掐会算吗?这都能中招。”
我把手里的空瓶子朝大胜丢了过去,他随意一伸手,接了个牢实。
大胜嘿嘿一笑:“毛哥别闹了,走,到点去凑桌了。”
我手搭凉棚望了望太阳,果然差不多了,就拿起边上的大背心,甩了甩后背,站起来,走到冰柜那,又拿了瓶脉动,无视了大胜越来越黑的脸。
“今年的暑假真没意思,天天除了打麻将就是打麻将,啥时候能回城里啊。”
我和大胜沿着荫凉路走着,时不时给他发个牢骚。
“毛哥,你暑假留在城里打工也不错啊,为啥非回来。”
我叹口气:“你以为我想?还不是为那几颗果子,从我高中到城里上学开始,哪年不回来摘果,偏偏这年头果子还不值钱,到头白忙活。”
大胜从旁边的柴火堆扯了根树枝,低着头一边甩一边走,他没接我的话,因为他从小就没走出过尝杏村,自然不明白我的思想。
眼看就要走到我们的目的地——林姚家,我发现他家院子外面卧着好几只野狗。
院子的大铁门关的死死的,狗就围在墙根,看到有人来,都打滚站了起来,开始朝我和大胜吼叫。
“我的妈啊,林姚家是炖排骨呢?咋被狗包围了?”黑大胜显然吓了一跳。
我抬头看着林姚家大门,这刚过午饭的点,头上又被大夏天的日头烤着,不知道为什么,林姚家的大门让我感觉头皮一麻。
几只狗见我们还在靠近,似乎忍不住了,迅猛地扑了过来。
大胜一舞手里的树枝,吓得几只狗顿了一顿,但还是怒着劲,屁股后撅,一副随时要攻击的模样。
我弯下腰,作势捡东西,几只狗见状马上掉头回跑,又跑回林姚家墙根蹲着。
天气无比热,几只狗都大张嘴巴,舌头呼哧呼哧扇着,但仍然在那晒着,似乎在等待一块大骨头,不舍得离开。
我看着几只狗中的两只大黑狗,心里越发紧张起来。
大胜也一脸凝重,他拿出手机,给林姚打了一个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毛哥,不对劲啊!你快看看!”
我当然知道不对劲了,在我凝神望向林姚家大门的时候,就清清楚楚看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事……
林姚家新翻盖的房子,大门红灿灿的亮漆,此时看起来,竟然灰蒙蒙的,再看院子上方,十几只黑老鸹卧在电线上,漆黑的鸟眼滴溜溜俯视着院子。
每当这时候,我的脑袋都会一疼,是那种两眼发黑,听觉暂失的疼,每次都会让我忍不住留出口水和眼泪。
仿佛是声音,仿佛是文字,也仿佛是记忆。
一道信息出现在我脑海。
“家中死人,阴魂蔽户,野狗窥食,乌鸦裹墓。”
我忍着痛苦,低哼地说道:“打……电话,叫老赶叔……”
随即,我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大胜赶紧把我扶到路边坐下,然后丝毫没有迟疑,飞快地拨通了电话。
接下来的事情,我也能看到,但很奇怪,那是如同人在梦中的经历一般,真实又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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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传话很快,你带前邻我带街坊,一盏茶的功夫,林姚家门口就聚集了一大帮子人。
站在最前头的几人,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们中间,只有一个年轻人,那是今年县里刚安排下来的小学校长。
林老赶已经七十多岁,头发花白,脸皮干枯,属于大半夜上街吓死人的模样。
我晕晕乎乎的,隐约看见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站在林老赶身旁,妇女穿着大花短袖,衣冠不整,她伏在林老赶耳边,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那个中年妇女居然把脸转向了我,肩膀耸动,像在抽泣,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是很像林姚他妈。
当我要仔细看清楚的时候,旁边的大胜拍了拍我。
“毛哥,你好点没。”
我微微点点头说:“还是没啥劲,对了,你看看老赶叔旁边是林姚他妈不,去问问她家里咋回事。”
大胜抬起头望了望,然后丧气地摇摇头,递给我根烟说:“毛哥,老赶叔身边都是村里扛事的男人,哪有女的,你都出现幻觉了,抽根烟清醒一下,我先去帮忙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我是真的看见了啊,难道看错了吗?
可当我再望过去,刚才那个中年妇女真的不见了,我四周看了看,看热闹的人里也没人穿大花短袖。
林老赶稳稳地看了一会,突然低下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声音充满了落寞和悲哀。
然后弯着老腰,从地下捡了一块土坷垃,往林姚家门前走去。
小学校长李特文是个戴眼镜的白脸男人,他站在村民中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在他眼里,这群刁民简直就是非洲原住,拿封建迷信吓唬自己。
李特文对旁边的村长林彦征说道:“林叔,直接叫个门撒,没准人家睡午觉呢,咱们一大帮人凑人家门口,跟开大会似的,不好吧?”
林彦征不为所动,眼神关注着林老赶的动作,嘴里随口说:“李校长,你刚来咱们这小山沟,虽然俺们都知道这是迷信,但是放在别人身上是迷信,放在林小毛身上就不是,以后有机会跟你说说。”
此时,林老赶已经走到了林姚家门下,几米远的几只大狗却毫无动作,都死死趴在地下,可能是晒中暑了,也可能是被林老赶手里的土坷垃震慑住了。
林老赶伸出枯枝般的手臂,推了推大铁门。
咯吱……
大铁门被轻松地推开了,院里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连声狗叫都没有,要知道,林姚家可是养着一只苏联红大狗!
村民们见门开了,那些野狗也没有动静,一起往近处移动。
几个胆子大的青壮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其中就包括林大胜,他们自发的陪着几个老人走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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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胜后来跟我说,他们十几个人来到院子里,发现屋门都紧闭着,但是一股血腥味传进了大伙鼻子里。
林老赶率先走向了狗窝,发现那只体型巨大的苏联红倒在血泊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像是被人用棒子砸了几百下,已然死的透透了,炎热的天气导致狗的尸体围满了苍蝇。
大伙明白,果然出大事了。
跟在人们身后的李特文,见真的出了事,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他,头发根开始齐齐淌汗,小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林老赶和村长林彦征对视一眼,一起往屋里走去。
大伙进了正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前,每天中午我们几个都会在这屋打会儿麻将。
推开卧室的门,众人见到了稀罕。
一屋子乱七八糟的物件,有些是平常人家都有的,比如破衣服烂鞋子,有些是很多人见都没见过的,比如几把做工精良的铲子、两件深棕色的连体衣(老鼠衣,上面布满众多装备)以及一些不应该出现在卧室中的东西,铁锨锄头和箩筐等。
卧室有张红漆大床,在大床的下面,有一块不规则的黑褐色痕迹,像是液体干了以后留下来的,差不多有脸盆大。
村长林彦征看着满屋子的狼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多少年了,还是没能忘了这活计。”
林老赶的神情也有些落寞,他摆了摆手,众人都离开了卧室。
回到院子里,林老赶和林彦征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便有了主意。
林彦征拉过李特文,沉声说道:“李校长,帮俺们报警吧。”
下午,镇上派出所的两个警察率先赶到,开始对所有屋子进行简单排查,没过多久,两个警察慌张地跑出院子,先是打了一通电话,又从围观的人中选了两个年轻力壮的棒小伙协助工作。
到傍晚的时候,县里的警察主力也来了,随着人力和设备的到位,一个不明案件也有了定性。
盗墓凶杀案。
协助警察工作的两个小伙,其中一人就是又黑又状的林大胜,他们先是帮警察把卧室那张大木床搬开,又开始挖地。
加上后来县里警察带的设备,一阵折腾后,终于在床下的地底下挖出了一具尸体,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女尸。
经过现场鉴定,这具女尸在床下的土中,埋了不下一个月。
女尸身材臃肿,身上的衣服碎成几片,全身血肉模糊,胸腹处劈斩肉开,内脏都从烂肉里挣了出来,脸部毁容,如画皮般,鬼脸一张,全身淤血如段,惨不忍睹。
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具女尸被挖出来后,眼睛居然睁得大大的,看来死的很不甘心,当然,里面的眼珠都已经呈糜烂状,像是大火炖过的鱼眼睛,又红又黄的烂肉中黑白相间,隐约还能看出眼瞳的轮廓。
更为恐怖的是女尸的双手,向上举着,五指僵硬,指甲脱落,看起来像是要挖开泥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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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休息了一下午,终于恢复了精神,说起来,这次痛苦的经历不算什么,比起小时候丢了神智那几年,简直是毛毛雨。
村里的人都在暗里传这件事,之所以是暗里传,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村里有个千年古墓,这件事涉及盗墓,盗的墓一定就是这座千年墓。
这事传的范围越大,村里人的平静生活就越会被打乱,那自然没人愿意。
几天后,村长林彦征来到我家,把这件事的后话简单告知了我。
根据警方调查,林姚的父亲林三,原名张贤宗,多年前在洛市犯了盗墓的案子,是被外省通缉的重犯。
几年前,林姚的生父在西山的煤矿出了事,他母亲改嫁给了打工认识的张贤宗,两人一起回到尝杏村开始务农。
暗地里,张贤宗是打着村里那座古墓的主意。
显然,他的心机是白费。
那座千年古墓,从古至今都在村里人中口口相传,解放后,政府就组织考古队进行过勘测,因为年久变迁,尝杏村的地质情况变得极为奇特,当时的科技水平根本不适合考古挖掘,也就放弃了那次考古行动。
既然政府敢把一座古墓放在明处,自然不怕有人能盗走。
卧室床下深埋的那具女尸,经过解剖,也确定是林姚的母亲。
之前的一个多月,都没人见过林姚的母亲,林姚说他母亲去外地打工了,村民也深信不疑,这个结果一出来,村里的人都大吃一惊。
我得知这个消息后,还是想不明白,难道我看见的那个穿大花短袖的中年妇女,真的是看花眼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我做人的宗旨就是这样,也可以说是懒。
让我觉得恶心的是,我还记得,林姚的继父张贤宗,一直都是睡在这间屋里的,真不敢想象,他睡的床底下就埋着自己的枕边人。
张贤宗逃之夭夭,警方再次发出了通缉,但无疑是大海捞针,一个盗墓贼要想藏匿,恐怕很难被发现。
唯一可惜的是,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我和大胜共同的发小,林姚。